18、瘋子

  我娘瘋了,不知不覺就瘋了。

  她的精神日漸恍惚,伸出雙手象在夢遊。走到井旁,忘了想幹什麽(喝水)。編筐的時候,手指也沒有以前那麽靈活。柳青說她老了,安生說這是病,神經病。

  睜著眼閉著眼對我娘來說都一樣,都看見黑暗。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開始失眠,整夜的坐在床上,捏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臉,把我弄醒之後她就說,兒呀,娘的眼不好,你長大了,給娘當拐棍,娘走到哪,你跟到哪。我說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娘老了,走不動了,咋辦?我說娘我背著你。

  白天我娘覺的身邊空蕩蕩的,摸摸馬紮,我不在,她歪著腦袋想一想,搖頭,嘆息。中午,還有黃昏,她固執的站在門口等我放學。她象一棵歪脖樹,風吹雨打全不怕。有一回我放學後,公路上一輛卡車駛過,我娘趕緊把我攬在懷裏,驚慌失措的四處看,胸脯因緊張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她又裝做平靜似的小聲問,車走啦?葉子說,嬸,走啦!

  我娘還是以為我會被那輛車帶走,或者軋死,於是她解下腰帶把我綁在了樹上。大頭走過來想把我松開,我娘吼叫一聲,掐住了大頭的脖子,那雙手冰冷有力。大頭哽著嗓子喊,毀了我啦,毀了我啦!

  我爹把我娘鎖在了屋裏。安生說想吃啥就讓她吃啥,這病治不好。我爹沒有一句怨言,眼神裏流露著溫存。他給我娘梳頭,編辮子,給我娘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啞巴,他會給我娘唱一支歌(什麽歌)。有時我娘清醒一會,摸著我爹的臉說,真好,下輩子還嫁給你。更多的時候她蹲在墻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亂語,醫院旁邊有個電線稈,電線稈下面有個垃圾堆,伊馬,你不是娘親生的,你是撿的,垃圾堆裏撿的。

  我娘在屋裏轉圈子,這是野獸關在籠子裏養成的習慣。有人從窗外走過,她就喊我的名字,她已經分辨不出我的腳步聲。她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著,伊馬,過來。我遠遠的站著小聲說娘我不。那時我想起昏黃的燈,大冷的天,我娘給我補褲子。燈下,我看到她花白的頭發。我爹坐在椅子上抽煙,有時他也喝點酒。那是我記憶中溫馨的夜晚,然而一去不復返了。

  瘋子的力氣大的驚人。有一天,我娘掰彎鋼筋跳窗出來,上了公路,進了縣城,用鼻子到處聞,哪兒有臭味她就摸哪。也許她覺的我還躺在垃圾堆裏。她身上臭烘烘的,兩手都沾了狗屎。在北關小學的拐角處,一群臟兮兮的小孩聽到我娘自言自語,沒有,不是這個。她擡頭翻著白眼想了想,想了半個小時,猛的一拍額頭(小心狗屎),對了,找電線稈,醫院門口的電線稈。醫院在南邊,那群小孩壞笑著說,往西,往西走。是的,到處都有好心的人。有個小孩認真的說,西邊有個溝,過了溝就是。我娘面無表情,瞎指揮啥!

  我娘很明智的向東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在刹車聲喇叭聲和司機的吼叫聲中慢慢蹲下,很從容很大膽很若無其事的撒了泡尿。她肯定以為那裏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脫褲子。她打了個哆嗦,在別人驚愕的目光中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老天有眼,我娘終於在棉廠家屬院門口摸到了一根電線稈,電線稈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我娘興奮的哼哼著,趴在垃圾上,象狗一樣嗅著,兩手小心翼翼的翻動。然而除了垃圾,什麽都沒有。我娘歇了一會,向周圍的人要水喝。有人問她找什麽呢。我娘說找孩子,孩子沒了。她又重新翻了一便,最後摸到了一個紙箱,箱裏有一只死帽。我娘驚喜的說,可找著你了。

  我是不是垃圾?如果我是垃圾,我娘是不是垃圾?(以後是!)

  哪天下午發生了車禍。去柳營的公路上,有人看見我娘抱著一個紙箱,也許是因為高興,她跑了起來。做為一個瞎子,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樂難以形容。所以她越跑越快,飄飄悠悠,仿佛要振翅高飛,突然一輛黃河大貨車疾駛而來將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聲從她身上軋了過去。

  如果把那瞬間放慢,會看到車撞到了我娘的胸部,我娘哼的一聲,手裏的紙箱飛起滾到了路邊,由於慣性,她的身子趴在保險杠上,腳被磨的皮開肉綻,拖出兩行血跡。假如痛苦使我娘清醒,那時的她會想些什麽呢。因為她是瞎子,也許會看見死神。死神真他媽多此一舉。短短的二十米距離來不及做一個夢。19,20。一只軲轆碾過我娘的頭,顱骨炸裂,眼珠子迸了出來,後面的軲轆又滾過我娘的肚子,並且一顛,這一顛將我娘的胸腔撕裂,心啊肝啊苦膽腸子流了一地。(司機跑啦,娘吸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