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與音樂

我們於謝幕時離開,步下走道穿過大廳。裏頭是巴黎的冬天, 《波希米亞人》劇中的愛侶在那兒發抖挨餓;外頭則是春天的紐約,夏日將至。

我們手牽手穿越廣闊的中庭,走過閃爍在燈光下的噴水池,走過艾弗裏·費雪音樂廳。我們的公寓在凡登大廈,位於五十七街與第九大道的交界處,我們朝那個方向移行,默默走了約莫一條街。

然後伊萊恩開口說:“我不想回家。”

“行。”

“我想聽音樂。可以嗎?”

“我們才剛聽過。”

“不同的音樂。我不想再聽歌劇。”

“好極了,”我說,“因為一個晚上一出正是我的極限。”

“你這頭老熊。一個晚上一出已經超出了你的極限。”

我聳聳肩。“我正在學習階段。”

“呃,一晚一出是我的極限。你知道嗎,我進入了某種狀態。”

“不知怎麽我也感覺到了。”

“她老是死掉。”她說。

“咪咪。”

“嗯哼。你說我到底看了幾次《波希米亞人》呢?六七次吧?”

“你說了算。”

“至少六七次。你知道嗎?我可以看上一百次,但結局還是一樣。他媽的每一次她都死掉。”

“幾率甚大。”

“所以我想聽點不一樣的,”她說,“在我們回家睡覺以前。”

“聽些快樂點的。”我提議道。

“不,悲傷也沒關系。我不介意悲傷。事實上我還比較偏好悲傷的音樂。”

“可是你希望結束時大家都還活著。”

“沒錯,”她說,“悲傷無所謂,只要沒有人死去。”

我們叫了輛出租車來到一個我聽人提過的新開張的地方,位於九十幾街的阿姆斯特丹大道,在一棟大廈的一樓。顧客群體可謂鹽巴胡椒兼備——白人大學生以及黑人苦力,金發模特兒以及黑人球員。樂團也是雜色;薩克斯風和貝斯手是白,鋼琴師和鼓手是黑。領班自忖認得我,把我們領到樂隊旁的桌子。我們坐下時, 《緞面娃娃》已經唱了幾小節,之後彈奏的曲子我依稀記得聽過,但想不起歌名。或許是賽龍尼斯·蒙克的作品吧,不過我不確定。除非配有我牢記在心的歌詞,否則我很難記得曲調。

除了點飲料外,彈奏告一段落之前我們幾乎都沒講話。我倆一邊啜著小紅莓汁加汽水,一邊聆聽音樂。她看著樂手,我看著她看著樂手。樂團中場休息時,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謝了。”她說。

“你還好吧?”

“我本來就沒事。不過我現在的確覺得好多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我們認識的那個晚上。”

她的眼睛睜大。“你怎麽知道?”

“呃,當時的場所看來跟這裏很像,感覺也挺類似。記得你是坐丹尼小子那桌,他就愛來這種地方。”

“老天,那時我還年輕。我倆都他媽的好年輕。”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當時你是警察我是妓女。不過你在警局的時間比我拉客要久。”

“當時我已經升為警探。”

“而我才剛踏上舞台,以為生命充滿了歡笑。呃,也的確是挺歡樂的。瞧我去過的地方還有見識到的人。”

“已婚警察。”

“沒錯,當時你有老婆了。”

“我現在也有老婆。”

“就是我。天哪,世事真是難料,對吧?”

“同樣的夜總會,”我說,“放著同樣的音樂。”

“悲傷得叫人心碎,但是沒有人死掉。”

“當晚你是全場最美麗的女人,”我說,“而你現在也是。”

“哈,匹諾曹①,”她捏捏我的手說,“有膽跟我撒謊。”

我們打烊時才離去。踏上外頭的街道時她說:“老天,我沒救了。我不希望今晚結束呢。”

“那就不用結束。”

“很早以前,”她說,“所有的夜店你都熟。還記得康頓酒館常為樂手開到很晚才關門吧,大夥兒擠爆場地直到黎明才散去?”

“我還記得艾迪·康頓的宿醉妙方,”我說,“‘兩品脫美妙的威士忌……’我忘了接下來是什麽。”

“頭茫茫?”

“可不是嘛。我知道咱們可以上哪兒了。”

我招手叫輛出租車,一路開到夏瑞登廣場,那兒有家地下室酒吧,店名和哈林區一家早已關門大吉的爵士俱樂部一樣。他們午夜開店,直到黎明過後才打烊,而且合法,因為他們不供酒。以前我上夜店通常是為了喝酒,不過在那兒聽多了音樂,而且又在每個降了五度音的變奏裏嘗到酒味,所以我也慢慢學著愛上了爵士。現在我上那兒是為了音樂,我在藍調音符裏聽到的也不再是酒,而是酒精掩飾的所有感覺。

當晚那兒群集了許多樂手以及依我看來是該店常駐的爵士樂團一起表演。有個薩克斯風手聽來有點像強尼·葛瑞芬,有個鋼琴師讓我想起列尼·崔塔諾。而且一如往常,音樂在我耳中若有似無,僅只是讓我虛無飄渺的心思有個停靠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