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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權上報的撤案報告批了。江浩在批之前,又讓任毅來了一次。談話的過程是關門進行的,羅洋、劉權都沒聽到。但意思大概再清楚不過了,這是場交易,一個介乎於合法與肮臟之間的交易。但無奈,這是必然的選擇。

報紙上連續刊登的諸如《瘋癲警察襲擊守法公民,是公安局的放縱還是失職》《一起和諧社會下的典型野蠻執法》《瘋癲警察的瘋癲執法》等文章,慢慢從報端消失。但這個事件仍未止於網絡的熱議和街頭巷尾傳播。“瘋癲警察”,成了“趙順”的代名詞。

事情總是會過去的,像太陽總會西沉、落葉必將墜落一樣,時間是抹去人們記憶的魔手。當那些更新的話題出現後,輿論和關注就轉移了陣地,聚光燈在他處聚集。這個世界需要關注和評論的事情太多了。在輿論這個海洋裏,再大的事件也僅僅是一朵浪花,就算浪花激的再高、再絢爛,也僅存一刻而已,隨後便是後浪的覆蓋與淹沒。人們在這個時代,善於忘記,在極端豐富的信息面前,大腦的主要功能之一,便是除舊迎新。

江浩、羅洋、劉權投入到了正常工作之中,每周四必會去醫院探望趙順,但照例會被拒絕。江浩走之前,總會留下一些可以帶進去的食品和生活用品。

石雷批準了正毅公司的貸款申請,連同自己撰寫的審核報告,一並提交給了上級部門,以待最後的審批。

任毅在抓緊倒騰自己的資金,洗白、轉移,同時申請了一個風景如畫的島國的簽證。在這期間,他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到海邊好好睡了幾天覺。他愛在冬天裏看海,這樣可以讓他平靜。在海邊,任毅想到了很多哲學問題,比如生存與發展。他甚至看了一本書,叫什麽《如果你只有一年的生命》。他覺得自己開始變得脆弱和敏感,究其原因也許與趙順的失敗有關。正像那個寓言一樣,一個沒了天敵的草原,羊群的奔跑速度也會大幅度下降。

而趙順,則依然在那個白色的建築中,重復著每天都驚人一致的生活。

變化的世界,有時會駛上一條循環重復的軌道,按著既定的方向行駛。生活,在重復中多變,而那所謂的多變,也只不過是重復再次開始的標記而已。一切回到了正軌。

而就在這時,幾封信打破了這片波瀾不驚。

周濟廣接到那個“件兒”的時候,正是周末臨下班的時候。檢察院和公安局一樣,管那些尚達不到立案標準的工作叫“件兒”。他草草地看了幾眼,便放在了包裏,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他必須回家。在他眼裏,家庭遠比工作重要。已經五十幾歲的人了,職業生涯跌宕起伏,主訴官幹過,大小的案件也幹過不少,去年才從處長的職位上退下來。他並沒有選擇那個調研組的閑職,他覺得自己還能幹事,或者說還有價值。價值很奇怪,這是每個人都想證明,但必須從別人那裏得到的東西。換一個詞,也可以叫作認可。他選擇了反貪局,當然,他只是普通的一個“兵”,不再是領導。

街上喧囂熙攘、擁堵不堪,車流堵塞了每條伸向遠方的道路,焦躁地在原地徘徊,像怨婦訴苦般重復鳴笛。在又一個周末來臨時,暫時逃脫了工作壓力的人們,開始全身心地投入聚會和娛樂生活之中,這個時間正是人們趕飯點兒的時候。

周濟廣坐在公交車裏,淡漠地看著窗外的一切。閑來無事,他從包裏取出那份材料,準備利用它來打發這段路上的無聊時間。這個“件兒”的材料一共就只有三頁紙,上面字體潦草,擡頭部分的筆跡顏色還與內容不同,顯然又是一信多投的產物。他見過太多這樣的舉報信,大都是一信多投。撰寫者往往是同時將舉報事實抄上好幾份,最後再分別冠上投遞部門的名稱,“檢察院”“信訪辦”“公安局”一並發過去,這樣既能保證舉報事實的一致,又能引起多個部門的重視。這種方法看似聰明之舉,但卻意義不大。這些一信多投的材料,往往最終會匯總交於一個主管部門集中辦理。這次集中辦理這個舉報的辦案人,就是周濟廣。

周濟廣首先翻開了最後一頁。他有這樣的習慣,這是最節省時間的。舉報人為了得到相關部門重視,往往會在案件的描述上長篇累牘,把那些冤屈和不公寫到最大化,以獲取同情,卻在提供的證據上言簡意賅,不詳細描寫。周濟廣之所以先看最後一頁,是為了立即掌握舉報人的舉報請求。舉報信的最後幾段,往往才是全部內容的精髓。

信的內容並不復雜,是舉報B市經偵支隊在調查一個案件時,不顧法律事實擅自做出撤銷案件處理的。這種事也很多,執法部門就是這樣,很難做到正反兩方同時滿意。周濟廣一目十行,在看到倒數第二頁的時候,他愣住了。這封舉報信的舉報人是一個警察,而且就是B市經偵支隊的。自己舉報自己的單位,這種事就不再尋常了。周濟廣把信舉到了車窗旁,借著街上的霓虹燈光,開始按著正常的頁碼順序重讀。這個寫信的人不簡單,舉報的緣由、要求以及提供的證據事實提綱挈領,法律依據充分,不愧是個警察。周濟廣通讀了兩遍,將信放回信封。那上面的郵寄地址是“市精神病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