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島嶼上的死亡(第4/21頁)

“你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男人,自私、粗魯、乏味。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是怎麽吞噬別人的生活、利用他們的?米蘭達出生的時候,你為什麽想待在醫院裏?流血、麻煩都與你無關是不是?你待在那兒根本不是為了我。你看到的不過是我身體上的不舒服。你只是覺得說不定哪天你或許會寫到分娩,而你也確實寫了。所以你不得不待在那兒,對嗎?你必須仔細地聽,認真地看,好好地觀察。只有當你弄清楚了生理細節,你才能剖析深層次的心理,談論人性什麽的。《衛報》的評論員是怎麽說的來著?我們或許窺見了當代的亨利·詹姆斯!你當然有你的說法,是不是?我會讓你說的。然而,我也有我的說法。我不需要你的才華,不需要你的名聲,不需要你的金錢,更不需要你在床上偶爾表現出的熱情。我們最好和平地分手。我不熱衷於到處宣揚失敗的婚姻。好在我在華盛頓發展得不錯。未來三年都不成問題。”

他說:“米蘭達怎麽辦?她馬上就要畢業了。”

“是你這麽說的。那孩子幾乎不跟我交流。她小時候還跟我說說話,如今完全變了。天知道你要怎麽安排她。在我看來,她對什麽事情都不感興趣。”

“我覺得她喜歡鳥。她剪了好些鳥的圖片,貼在房間裏。”

他內心湧出一股自得的情緒。因為他留意到了米蘭達的一些事,而悉尼對此根本毫無察覺。他的話證明他盡了為人父母的責任。

“好吧,華盛頓沒有鳥。她最好還是留在這裏。跟著我能做什麽呢?”

“跟著我又能做什麽呢?她應該跟媽媽在一起。”

聽了這話,悉尼笑了:“哦,得了吧,你肯定能做得更好!為什麽不讓她幫你主持家務呢?你們可以去你出生的那個小島度假啊。那裏肯定有足夠多的鳥能讓她開心。而你也能節省下雇管家的薪水。”

於是,他就省下了那筆薪水,而科姆島確實有很多鳥,雖然長大成人的米蘭達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對賞鳥抱有那麽大的熱情了。十六歲畢業時,她只有一張平淡無奇的成績單。米蘭達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技能,不過,至少學校教會了她烹飪。在過去的十六年裏,她像一個管家似的同他生活在一起、陪他出行,能幹、順從、安於現狀。至於每個季度例行的切爾西與科姆島之間的遷徙,他從來不覺得有必要同她商量,也不會征詢特雷姆利特的意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自願依附於他的才華。假如受到質疑——然而從未有過,又或者受到別人稱之為良心的內心拷問——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是他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報酬優厚、吃住不愁。每次出國,他還會帶上他倆一起享受奢侈的旅行。對他而言,二人似乎不會奢求什麽,又或者說,這對於他們而言足夠了。

七年前,他第一次重返科姆島。當他跨出汽艇踏上岸邊的那一刻,一股無以名狀的歡欣忽然充盈了他的胸膛,這種感覺令他分外驚詫。帶著一個男孩的浪漫想象,他沉浸在這種狂喜中,仿佛一位征服者占領了一塊來之不易的領地,仿佛一位探險家終於登陸了傳說中的海濱。那天夜裏,他站在遊隼別墅外,眺望著遠處的康沃爾海岸,他知道回來是正確的決定。在這片被大海圍繞的寧靜之地,無情的生理衰退或許會得以減緩,靈感會重新湧現。

但是,他也深知自他再次踏上這座小島,就一定要得到大西洋別墅。這幢石屋仿佛是從險峻的絕壁上長出來的一般,他在這裏出生,也將從這裏離去。這種勢不可擋的需求不單單源自空間和便利上的考慮,它還受到某種自然力量的驅使——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某種情愫無時無刻不在應和著潮汐的律動。他的祖父曾是一名水手,最後葬身海底。他的父親曾是科姆島上的一位船員,十六歲之前他一直同父親住在大西洋別墅裏,那年他終於有機會擺脫父親醉酒後不知何時會爆發的脾氣和傷感,離家獨居,後來慢慢成長為一位作家。在那些艱辛、漂泊、孤獨的歲月裏,一回想起科姆島,浮現在他腦海裏的只是一個暴烈、危險的地方,一個不會再涉足的地方,一個被過去忘卻的創傷奴役著的地方。眼下,他正沿著懸崖朝港口走去,心裏感嘆著,這是一種多麽奇怪的感受啊,再次回到科姆島竟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3

時間剛過三點,魯珀特·梅科洛夫特正坐在科姆別墅二樓的辦公室裏擬定下一個財務年度的預算。遠處墻邊,艾德裏安·伯伊德坐在一張類似的辦公桌前靜靜地審核著截至9月30日那個季度的賬目。手頭的工作都不是他們中意的,兩個人默默地幹著活兒,寂靜的房間裏只有紙頁沙沙作響。梅科洛夫特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放任目光穿過長長的弧形窗子。不合時宜的溫暖天氣還在持續。空氣中只有幾縷微風拂過,天空萬裏無雲,泛著微波的大海如同盛夏時節那般湛藍。右手邊凸起的巖石上矗立著那座古老的燈塔,白色的墻壁閃閃發亮,頂端圍欄內的紅燈現在已經不再發光。燈塔象征著過去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雖然被妥善地保存了下來,其實毫無用處。有時候他覺得這種象征意義令人很不舒服。轉向左側,他能瞥見海港入口的柔和曲線以及懸掛港口燈標的低矮塔台——正是眼前的景致和這間辦公室才促使他下決心來到科姆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