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6頁)

“你在佩卡姆上車?”他問。他向來溫暖靈活的眼神此時變成冷漠的探索,像檢察官那種邪惡的刺探目光。

“不是。”我說。這個冒險的謊言像魚刺般卡在我的喉嚨裏。“我表姐住在佩卡姆和新克洛斯之間,往蓋德山莊的方向。我搭出租車到五鐘旅店,在那裏上車。”

狄更斯繼續注視我。

“親愛的查爾斯,”沉默片刻後,我終於開口,“你來信說你會留在法國,看見你出現在這裏我很意外。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繼續沉默了讓人忐忑不安、永無止境的十秒,然後他把臉轉回去對著窗子,說:“幾天前。我需要休息。”

“那是當然。”我說,“那是當然。你剛從美國回來……又在巴黎忙劇本的首演!不過我能在這麽重要的夜晚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他慢慢轉過頭來看我。我發現他比一個月前剛從美國回來大家為他洗塵時老了十歲。他右臉邊看起來像蠟像般毫無知覺又松垮下垂。他問:“什麽重要夜晚?”

“6月9日,”我低聲說道,我意識到我的心跳又開始加快,“第三個周年紀念日……”

“什麽紀念日?”

“斯泰普爾赫斯特的災難事故。”終於說出口,我的嘴唇異常幹燥。

狄更斯笑了,很恐怖的笑聲。

“還有什麽地方比這個嘎嗒搖晃、排列組合跟那輛死傷慘重、在劫難逃的午後列車一模一樣的車廂更適合度過這個周年紀念日。”他說,“親愛的威爾基,我有點兒好奇……我們抵達查令十字站之前,需要經過幾座老舊橋梁?”他用專注的眼神看著我,“先生,你想做什麽?”

“我想邀你吃頓晚餐。”我說。

“不可能。”狄更斯說,“我還得……”他停頓下來,又看我一眼,“話說回來,有何不可?”

接下來的車程我們沒再交談。

我們在維埃裏用餐。多年來我們一起在這裏愉快地享用過無數餐點,這回顯然不會再有過去的歡樂氣氛。

早先我籌劃這場談判時,已經想好我要直接用“我必須見祖德。今晚你進地底城的時候,我必須跟你一起去”為這頓晚餐和辯論揭開序幕。

如果狄更斯問我理由,我就會告訴他那只甲蟲造成我多大的痛苦與恐懼(我有理由相信他也因為同樣的問題承受著痛苦與恐懼)。如果他沒問原因,我就不多做解釋,看他的回應見機行事。

我不打算告訴他我準備朝那個怪物的身體開兩槍,再對準那顆醜腦袋補一槍。狄更斯或許會提醒我祖德在地底城有很多嘍啰,比如東印度水手、馬紮爾人、中國人、黑人,乃至剃光頭的愛德蒙·狄更森,那些人會把我們生吞活剝。我的反應會是“那就這樣吧”,只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會進展到那個地步。

然而,基於我在佩卡姆偷聽到狄更斯跟他的演員(前演員)情婦之間的談話,我覺得最好改用另一種更巧妙、更委婉的手段,那樣比較有可能讓狄更斯答應帶我去見祖德。過去菲爾德和他手下的探員曾經見過狄更斯在地底城各個入口處附近徘徊,也親眼見過他鉆進倫敦市中心幾處地窖和地下墓穴,卻從來沒辦法真正跟蹤他進入地底城。至今地底城的秘密入口和通道仍然只有狄更斯和祖德兩個人知道。

我們跟餐廳領班亨利討論菜單,談話內容換成了醬料、肉汁和烹調法的外來語(我最喜歡的語言)。我們又慢條斯理地點了葡萄酒和葡萄酒之前的香甜酒。之後我們開始談話。

如今維埃裏的包廂只保留給團體客人使用,所以我們沒有獨立包廂。但我們用餐的位置也算得上是獨立空間:在遠離大廳的一個墊高的區域,餐桌靠向柔軟墻面與隔板,周遭有厚厚的布簾,連其他顧客的說話聲都被隔絕了。

“首先,”等亨利、其他侍者和酒侍全部離開,紅色天鵝絨布簾重新合上,我說,“恭喜你《深淵》首演成功。”

我們舉酒祝賀。狄更斯甩開腦海裏的思緒,說道:“是啊,首演很成功。巴黎觀眾比倫敦觀眾更懂得欣賞這部改編故事。”

仿佛你1月在倫敦親眼見識到倫敦觀眾的反應似的,我心想。我說:“倫敦的演出還在進行。不過,巴黎的新版本搶盡風頭。”

“比倫敦版改善很多。”狄更斯咕噥回應著。

多虧費克特寫給我的信,我才能忍受狄更斯的傲慢自負。雖然狄更斯幻想巴黎的首演大獲好評,可是法國的劇評家和見識廣博的觀眾都知道這出戲只是叫好不叫座。有個巴黎劇評家寫道:“幸好法國人天生富有同情心,本劇劇作家才沒有跌入這個‘深淵’。”

換句話說,狄更斯和費克特鐘愛的《深淵》本身恰恰就是一個黑洞。

但我不能讓狄更斯發現我知道這些。如果他知道我跟費克特私下聯絡,那麽他也會發現我已經知道他首演當晚就離開法國,過去這一星期以來都躲在他情婦家。那麽我在火車上看見他的時候假裝驚訝的謊言就被拆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