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6頁)

忽然傳來一陣窸窣聲:愛倫的鞋子輕輕摩擦路面的聲音;還有狄更斯更為沉重的腳步聲。我想象狄更斯靠向她,她不自主地倒退一步,狄更斯重新跟她保持生硬的距離。

“是啊。”他終於說,“勇氣。毅力棄我而去的時候,我可以召喚勇氣;勇氣枯竭的時候,再訴諸毅力。我的人生一直是這樣。”

“這才是聽話的乖孩子。”她輕聲說。我想象她用戴手套的手撫摸他的臉頰。

“我們倆都要鼓起勇氣。”她嗓音裏有一股勉強擠出來的輕快旋律,不太適合她這種年近三十的成熟女人。“從今天開始我們的關系是哥哥跟妹妹。”

“永遠不能……像以前一樣相處了嗎?”狄更斯問。他的聲音像被送上斷頭台的人,平靜又單調地復誦法官的判決。

“不行。”愛倫·特南說。

“永遠不能當夫妻?”狄更斯又問。

“不行!”

之後是一段沉寂,持續得太久,我又很想探頭從樹籬之間偷窺,看狄更斯和愛倫是不是都憑空消失了。接著我聽見狄更斯又嘆了一口氣。然後他音量提高了,語氣變強了,說話聲音聽起來卻無比空洞。

“那就這樣吧。再會,我的愛!”

“再會,查爾斯!”

我相信他們沒有彼此碰觸或親吻。至於我究竟是怎麽知道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一動不動坐在原地聽著狄更斯的腳步聲拐過樹籬轉角。那聲音在轉角處停了一下──我相信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之後繼續往前。

那時我才探頭往前,臉靠向樹枝,看著愛倫·特南穿越馬路。馬車夫看見了她,向前駛來。她的陽傘再次收折起來,雙手掩住臉龐。她上車的時候沒有回頭看車站,留著八字胡的車夫扶她上車就座,輕輕關上車門。年老的車夫爬上駕駛座,馬車在空蕩蕩的大馬路上緩緩回轉,朝佩卡姆的方向駛去,她始終沒有轉頭望向車站。

這時我才把頭轉向左邊,循著棚架望出去。狄更斯已經走過棚架出口,爬了四級階梯登上月台,現在他停了下來。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他會轉身,他的視線會越過小公園和樹籬,再次凝望愛倫·特南搭著無頂馬車離去的身影。他不得不回頭,那股迫切感明顯寫在他夏季亞麻西裝底下拱起的緊繃肩膀,也寫在他痛苦的低垂腦袋,更寫在他往月台跨出半步中途停頓的身軀上。

等他轉身過來——兩秒內,或許更短——他會看見他過去的合作夥伴兼虛情假意的朋友威爾基·柯林斯展露出卑怯偷窺狂的本色,弓著身子躲在樹籬另一邊張望,那張慘白愧疚的面孔盲目地回望他,暗淡無光的鏡片後面那雙眼睛變成空洞的橢圓。

然而,不可思議地、難以置信地、不可避免地,狄更斯沒有轉身。他大步繞過車站轉角,踏上月台,沒有回頭看一眼他情感豐富的浪漫人生中唯一也最美好的愛。

幾秒後往倫敦的火車帶著看不見的驚人蒸汽和金屬碾磨聲駛進車站。

我用劇烈顫抖的手從背心口袋中掏出懷表。火車準時到站,再過四分三十秒就會離開佩卡姆。

我顫巍巍地起身,拿起石椅上的皮箱。但我還是足足等了四分鐘,讓狄更斯上火車坐下來。

他會不會坐在靠這邊的座位,在我匆匆走過時,正好望著車窗外?

這天到目前為止眾神對我都很仁慈,我相信他們會繼續善待我,至於為什麽,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解釋。我把皮箱抱在胸前,快步跑過去上車,以免我過度慎重的計謀毀在一部沒有思考能力、只知道趕時刻表的機器手上。

當然,車程並不長。這部快車從近郊的佩卡姆和新克洛斯駛向查令十字街。我花了大半車程的時間鼓足勇氣從我匆匆奔上的列車後段往前走。我跟狄更斯一起搭過太多火車,很清楚他會選擇哪一節車廂,也知道他在幾乎無人的車廂裏會選擇哪個座位。

我抱著皮箱往前走,看見他獨自坐在車廂裏,盯著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我還是無比震驚。他看起來如喪考妣。

“查爾斯!”我叫道,裝出驚喜的模樣。我問也不問就坐進他對面的位子。“竟然在這裏碰到你,太離奇了,但是很開心!我以為你還在法國!”

狄更斯的頭猛然轉過來,還往上擡,仿佛我用手套打了他的臉。接下來幾秒內,狄更斯向來深不可測的面容快速閃過連串明顯的情緒:先是純粹的震驚,而後是瀕臨暴怒的氣憤,然後是被侵犯的痛苦,再回到我在窗玻璃上看見的那種哀傷,之後……歸於虛無。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冷冷地問。沒有假意問候,也沒有裝出一絲一毫的友好。

“哦,我來探望表姐。你應該記得我跟你提過她。她住在新克洛斯和佩卡姆之間。我母親過世後,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