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8頁)

菲爾德探長笑而不答。

親愛的讀者,這些都是1866年春天才會發生的事,現在我必須回到1865年那個怪異得叫人難忘的聖誕節。

狄更斯邀請我到蓋德山莊過聖誕節,還在信裏建議我住到新年假期結束,我一口答應。“管家和管家的媽媽應該能諒解。”他在邀請信裏以他一貫的戲謔風格稱呼哈麗葉(隨著她年紀漸長,我們漸漸改口喊她凱莉)和她媽媽卡羅琳。我不知道卡羅琳和凱莉是不是真的能諒解,會不會埋怨我那個星期不在家,反正我不在乎。

我搭火車往查塔姆鎮的短短旅程中,手裏拿著《一年四季》的聖誕節特刊。這本雜志我也寫了文章,裏面還登載了狄更斯的聖誕故事《街頭小販》。我思索著狄更斯近期作品裏那種百轉千折的布局。

我就從狄更斯的最新作品說起。

或許只有小說家(或者像親愛的讀者你這樣的未來世界文學評論家)才能讀出另一名小說家字裏行間隱藏的信息。

《街頭小販》既是狄更斯這篇小故事的書名兼人物,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常見的名詞,指的是那些穿街走巷兜售廉價物品的銷售員。這篇故事描寫有個男人妻子離開他,唯一的孩子也死了,而他基於職業的緣故,必須在世人面前隱藏內心的情感。狄更斯描繪的這個角色可說是“街頭小販之王”,碰巧對一名有著“姣好面孔和亮麗秀發”的少女產生了父親般的憐愛。難道這是狄更斯自己拐彎抹角的寫照嗎?那個年輕女孩就是愛倫·特南嗎?

當然,狄更斯畢竟是狄更斯,那個面容姣好秀發亮麗的女孩碰巧又聾又啞。狄更斯的聖誕故事怎麽可以少了淒楚與濫情?

“看見站在墊腳箱上的我們,”街頭小販在觀眾面前聊起他自己的經歷,“也許你願意用你的全部財產交換我們的角色。看見走下墊腳箱的我們,你寧可花更多錢來取消交換協議。”

狄更斯是在向我們透露他看似風光的公眾人物生活,與遠離眾人目光後那份黯然神傷和蝕骨寂寞之間判若天淵的差距嗎?

還有就是他的大部頭小說《我們共同的朋友》,跟《街頭小販》一樣在9月寫成,剛在我們的《一年四季》連載十九章完畢。

也許真的需要另一個專業作家才能看出《我們共同的朋友》是一本多麽復雜、多麽危險的小說。過去一年來我在我們的雜志上分章閱讀;我聽過狄更斯對一小群觀眾大聲朗讀其中幾個段落;我讀過那本書的一部分手稿;雜志刊出最後一章以後,我又把整本書讀了一遍。實在令人贊嘆。有史以來第一次,我覺得我對狄更斯的憎恨純粹出於嫉妒。

親愛的讀者,我不了解你們那個時代的情況,可是在我們這個即將走完三分之二的19世紀,那些所謂的“嚴謹讀者”的眼睛、心靈與判斷力的偏好已經從喜劇轉為悲劇。莎士比亞的悲劇比他那些出色的喜劇更常在舞台上搬演,而且受到更嚴肅的評價與討論。在經典名作的這份屈指可數的名單裏,那些包含歷久不衰且耐人尋味的幽默感的作品,比如喬叟與塞萬提斯,已經被更嚴肅的古典或當代悲劇及史書取代。親愛的讀者,這種趨勢繼續發展下去,那麽等到一個多世紀後你讀到這份手稿時,喜劇這種藝術與它的鑒賞想必已經消失在歷史洪流裏。

不過這只是品位問題。多年來——至今已經幾十年——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愈來愈黑暗,也愈來愈嚴肅。故事主題左右小說布局,導致所有角色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完美(太過完美)套進故事的整體架構,很像圖書館的目錄卡整齊地存放在適當的抽屜裏。我並不是說狄更斯近年來那些嚴肅作品裏沒有幽默感可言。我不認為狄更斯寫得出毫無幽默感的作品,正如他沒辦法在葬禮上保持絕對嚴肅一樣,在這方面他真的欠缺自制力。只是,隨著他漸漸拋棄《匹克威克外傳》那種讓他成為“天下無雙的博茲”、結構略嫌松散的歌頌生命的作品,而社會批判與諷世喻俗——他個人最重視的議題——漸漸成為他作品的核心,他的主題也愈來愈嚴肅。

然而在《我們共同的朋友》裏,狄更斯寫出了密密麻麻超過八百頁耐人尋味的喜劇小說,竟然沒有——在我的觀察裏——出現半點疏漏。

這簡直不可思議,也讓我的關節發疼,雙眼熱辣辣地痛苦不堪。

在《我們共同的朋友》裏,狄更斯拋棄了《小杜麗》《荒涼山莊》和《霧都孤兒》裏那種崇高的中心思想,個人與社會觀點幾乎完全隱藏在文字與細膩度底下,手法之高超近乎完美。真的接近完美。書中角色的復雜度遠遠超越他之前任何作品。事實上,狄更斯似乎召回了他過去筆下的許多人物,本著一種新發展的成熟度與新開發的寬容,重新詮釋他們。於是《荒涼山莊》裏那個壞心地的律師塔金霍恩以年輕律師莫提摩·萊特伍的面貌重新登場,並做到了塔金霍恩絕不可能辦到的自我救贖。《尼古拉斯·尼克貝》裏卑鄙的拉爾夫·尼克貝重生為惡人弗列比,卻沒有像尼克貝一樣逃過懲罰(事實上,弗列比慘遭書中另一個惡人阿弗德·雷莫痛打,這是狄更斯寫過的小說裏最經典的一幕)。同樣地,諾迪·鮑芬就是沒讓自己變成守財奴的《聖誕頌歌》裏的斯克魯奇。老猶太人瑞亞先生彌補了《霧都孤兒》裏那個偶爾受抨擊(特別是猶太人)的費金的罪愆,因為他沒有變成鐵石心腸的放債人,只是一名基督教徒高利貸業者良心不安的手下;波茨納普則是——他是約翰·福斯特的驚人翻版,但盡管驚人神似,卻十分巧妙,以至於福斯特自始至終都沒發現,但他身邊的人全都看出來了——波茨納普就是……波茨納普,是驕傲自滿、鼠目寸光的典型,也不妨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