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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河內一早便是萬裏無雲的晴天。

高林在上班的途中,一如平常先繞往印度支那的郵務電信局。

“Allo(你好)。”

他朝一名熟識的法國通訊員打招呼。

那名身形矮胖、頭頂光禿的男人慵懶地擡起頭來。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腫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裏目睹雷蒙德喝得爛醉如泥。

“有沒有來自東京的電報?”

經他詢問後,雷蒙德不發一語地打開桌子的抽屜鎖,取出幾份電報,拋在桌上。

“Merci(謝謝)。”

高林向他道謝,但雷蒙德還是一樣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懷疑雷蒙德之所以總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為法國吃了敗仗,要不就是對日本比較反感。但後來才發現,法國人在工作時,一般來說都心情不太好。

高林迅速將手中的密碼電報看過一遍。

沒看到緊急電報的標記,全是一般的定期聯絡。

高林將密碼電報收進公事包裏,確認上鎖後,步出屋外。

曬得令人隱隱作疼的烈日從頭頂灑落。雷陣雨來時,藍天馬上烏雲密布。河內每天都會降下宛如瀑布般的傾盆大雨,有三十分鐘到一小時之久,接著立刻放晴。雷陣雨的時間,幾乎每天都會準確地提前一個小時——倘若今天下午三點下雨,明天就會從下午兩點開始下。只要記住這樣的時間,就不必擔心會淋成落湯雞。

接收東京參謀總部傳至印度支那郵務電信局的密碼電報,並送往總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這工作不像通訊士,反倒比較像郵差。但話說回來,密碼電報絕不可能請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往返兩地。

來到總部後,他馬上窩在總部的辦公室裏,開始解讀東京傳來的密碼電報,將它轉換成明文後,再呈交土屋少將。接著從土屋少將那裏接下幾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驟,使用密碼字典和亂數表將它轉成密文。如果不是緊急電報,可以等累積到一定數量後,再帶往郵務電信局,借用那裏的設備傳送電報。

自從到印度支那就職後,這已成為他平日的工作。

根據小道消息,中國大陸此刻激戰正酣,被征召的同事中似乎有愈來愈多的人命喪沙場。而印度支那全無戰事,看起來平靜祥和,目前視察團內也沒出過人命。

置身在印度支那的燦爛陽光下,高林只覺得之前在洲際酒店聽永瀨提到的另一個充滿陰謀的世界,實在教人難以相信。然而……

在總部的走廊轉角處,高林差點與一名年輕男子撞個滿懷,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馬上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從那天起,高林便常躲著郜。

遠遠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馬上躲進自己在總部的辦公室內;如果來不及躲,就索性別過臉去。

“你好。”

郜那張黝黑的臉泛著柔和的笑容,向他問候;高林卻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數天後……

結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於固定的時間離開視察團總部。

來到馬路上後,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顧的舞廳玩樂,或是到湖邊那家新開張的餐廳嘗鮮。

雖然下班時間是六點,但在河內,這時候天色還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應該會有好主意,於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國的每個地方差不多都一個樣,河內的街道從傍晚開始便熱鬧非凡。當夕陽西下,白天的暑氣減緩後,人們才走出戶外開始活動。

男人將桌椅搬到家門前的步道上,擺出老舊的撲克牌或棋盤,天南地北地閑聊。另一頭的女人則是使用類似日本陶爐的器具,開始張羅晚飯。老占蔔師背倚墻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詞。在路旁開店做生意的理發師,站在樹下替客人理發……

高林並不排斥當地人這種營生方式。他從小生長的高知,也有類似的味道。當地人對於混在他們當中的高林,也只是多打量了他幾眼,並沒把他當外人看。

神清氣爽地享受散步之樂的高林,突然覺得背後有股奇怪的感覺,不禁停下了腳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這種感覺。他小心翼翼地環視周遭,但始終沒發現有誰正盯著他看。

——也許是我自己多心。

高林露出苦笑,但緊接著下個瞬間,他猛然一驚。

在巨大的懸鈴木下,理發師背對著馬路,正在替客人理發。

有一塊鏡子碎片用繩子垂吊在樹枝上,正隨風搖曳。高林覺得那名映在鏡中的客人,有個短暫的瞬間與他目光交會。

鏡子隨風搖擺,清楚地看見男子的臉。

是郜。

在當地經商的郜在這裏理發,並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郜一面開朗地和理發的男子交談,一面卻以幾欲將人貫穿的銳利眼神緊盯著映在鏡中的高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