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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中央無線電信所任職的高林正人,突然被上司傳喚。

望著上司隔著辦公桌遞來的人事令,高林不禁蹙起眉頭,接著擡頭道:

“要我出差到印度支那?”

“陸軍要我們派出一名電信專員,三天後就要出發。此事有點突然,要辛苦你了。”

上司就只說這麽一句,沒能進一步問出任何詳情。不,就算追問,但此事終究和軍方有關,上司肯定也不清楚詳情。

高林回到住處後,只對房東太太說了一聲“我因為工作的關系,得暫時到外地出差”,便動手打包行李。

他的身份是軍方相關人員。

算是一半軍人,一半民間人士,身份尷尬。

利用出發前短暫的時間,高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自己為何會突然被派往法國殖民地——準確來說,是法屬印度支那聯邦。

他今年已二十九歲,單身,若深入追究原因,可能是他大學第二外語選修過法語。但事實上,軍方不可能考慮這些瑣碎的問題。

最後,隔天他才從新聞中得知“詳情”。

——派遣視察團赴法屬印度支那。

在這鬥大的標題後,緊接著是以下這篇報道。

日本政府很支持法屬印度支那此次禁止援助中國政府的物資(即援中物資)通過法屬印度支那的決定……因而對駐日法國大使亨利(Henri)提議,要派遣視察團監視封鎖狀況。

亨利大使欣然接受日本的提議……近日,以我國陸海軍軍事專家為主組成的視察團,將遠赴法屬印度支那。

報道大致是這樣的內容。

“看來,我也是視察團的一員。”高林在住處面對著攤在榻榻米上的報紙,盤起雙臂,低聲沉吟。

不管怎樣,自己不久也會被派往外地,他心中早已做好準備。同事當中,已有不少人被軍方微調,派往北京、新京[2]、大連等地的無線電信所。在中國大陸的戰爭已逐漸陷入長期拉鋸戰,被派往大陸擔任通訊專員的同事中,甚至有人運氣不佳,被卷入戰鬥中,“壯烈成仁”。

那麽,印度支那的情況又是怎樣?

在歐洲,德國納粹派出機械化部隊,以閃電般的速度沖破號稱“鐵壁”的馬奇諾防線。十七日,傳來巴黎被攻陷的震撼消息。法國已向德國投降,而且由親德的貝當(Henri Philippe Petain)建立了新政權。法屬印度支那當局這時突然決定接受日本政府老早便提出的“阻斷援中路線”的提議,表示他們已接受了法國的現狀。

——只要不前往中國大陸,待在印度支那也不壞。

高林這麽覺得。

——至少在印度支那不會有生命危險。

高林如此思忖,松開盤起的雙臂。

我又不是軍人,坦白說,我才不想“壯烈成仁”。

從東京車站搭火車來到下關,接著又轉搭船和飛機,最後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他對印度支那的首都河內的第一印象,就是酷熱難當。與日本的夏天迥異,這裏熱得就像待在蒸籠裏似的。

同行的人叫苦連天,而高林則是隔天便獨自騎著自行車在河內市區四處遊逛。

雖然高林出生在南方的高知,但要說不覺得熱是騙人的。不過更重要的是,高林第一眼看到河內的市街,便深感著迷。

法國占領此地已六十載。法國人憑自己的喜好,隨意更改昔日李氏王朝的首都,如今這個法國人稱之為“東洋小巴黎”的河內,滿溢著歐亞風格交融的奇特風情。

石板大路的兩側,設有露台的洋房立林,酸豆和椰子樹這些仿佛要與歐式建築競高的南國巨樹,在地上投下慵懶的樹影。街道上飄散著南國濃郁的花香。在艷陽下,有一群頭戴鬥笠、上身穿著五彩繽紛的絲綢、下身穿著長褲的妙齡女郎。街上到處都是法語看板,大路一律是以法國將軍或總督的名字來命名。法國人、越南人、中國人,或是歷經漫長歲月、擁有復雜血統、乍看之下無法分辨的居民,各自以不同的步調穿梭於市街中。

從未離日本這麽遠的高林,在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既新鮮又驚奇。

他當然不是一味玩樂。

抵達河內後,高林這才被告知他的業務(與軍方有關的“任務”)內容。他被指派的任務大致可分為兩項。

一是將視察團制作的通訊文轉為密碼。

二是將制作的密碼電報傳回東京的參謀總部。

高林起初不懂這命令的含意。

兩項作業?

將通訊文轉為密碼傳送的作業,通常都視為同一項作業。

但他很快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這次日本政府派遣至印度支那的視察團,是以陸軍少將土屋昭信為團長,有三十名軍事專家、十名外務省職員,以及若幹名口譯及雇員,總人數達五十多人。附帶一提,高林算是“雇員”,但問題是,根據一開始的區分,他被歸為“三十名軍事專家”的其中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