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午餐前的一段談話讓我有些許不安。

當時在場的有四個人——朱迪斯、我、博伊德·卡靈頓和諾頓。

我們當時正在討論安樂死——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不過我不記得這個話題是怎麽提起來的了。

博伊德·卡靈頓自然是主要發言者,諾頓時不時插句話,朱迪斯一言不發,不過一直認真聽著。

我表示雖然表面上安樂死應該獲得支持,但實際從感情出發我還是有所抵觸。我還提出,安樂死會賦予當事人親屬過大的權力。

諾頓同意我的說法。他說只有在長期患病無法治愈,患者本人願意並同意的情況下才能使用安樂死。

博伊德·卡靈頓說:“啊,但是這樣就很奇怪。當事人真的會像我們說的那樣願意‘了結自己的痛苦’嗎?”

然後他講了一件他說是真事的故事。男主角身患癌症無法手術,整日生活在極度的痛苦之中。他祈求大夫幫助他“結束這一切”。醫生回答說:“我不能那樣做,夥計。”醫生離開之前留了一些嗎啡藥片,並小心告訴患者什麽樣的劑量是安全的、什麽劑量會有生命危險。雖然患者可以輕松地拿到這些藥片,並按照致命劑量服用,但是他並沒有那麽做。“這樣足以證明,”博伊德·卡靈頓說,“無論一個人嘴上說什麽,終歸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時朱迪斯第一次開口發言。她的語氣充滿活力,也很突然。“他當然會那樣做,”她說,“這件事根本就不應該由他本人來決定。”

博伊德·卡靈頓問她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任何因疾病而虛弱的人都沒有做出決定的力量——他們根本不能做任何決定。必須由別人替他們決定。愛他們的人有責任為他們決定。”

“責任?”我突然問道。

朱迪斯轉向我。“是的,責任。那些頭腦清醒、可以負責的人。”

博伊德·卡靈頓搖搖頭。“做完決定之後就以謀殺罪被關進監獄了?”

“不一定。不管怎麽說,如果你愛一個人,就應該冒這個險。”

“可是你看啊,朱迪斯,”諾頓說,“你提議的是一種十分可怕的責任。”

“我不這麽認為。人們只是太害怕負責了。如果是寵物狗遇上這樣的情況,人們可以承擔責任,為什麽換成人就不行了呢?”

“呃——這兩者很不一樣吧?”

朱迪斯說:“是很不一樣,人的生命更重要。”

諾頓低聲說道:“你這話真讓我不寒而栗。”

博伊德·卡靈頓好奇地問道:“這麽說來,你會冒這樣的風險,是不是?”

“我覺得我會。我不害怕冒險。”

博伊德·卡靈頓搖搖頭。“那樣做沒用的,你知道。你不能讓所有人都將法律攥在自己手裏,決定別人的生死。”

諾頓說:“其實,博伊德·卡靈頓,大多數人是沒有膽量冒這個險的。”他微笑著看著朱迪斯,“我可不信你遇上這樣的事情時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做。”

朱迪斯從容自若地說:“當然,這種事誰也說不準。我覺得我應該那樣做。”

諾頓輕輕擠了一下眼睛,說:“如果是無利可圖的事,恐怕你也不會那麽堅決吧。”

朱迪斯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嚴肅地說:“那只能說明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有——如果我有任何私人的考慮,我根本就不會那樣做的。你們不明白嗎?”她對著我們所有人說,“這件事必須完全排除個人的考慮。你必須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只有這樣你才能承擔起了結一條生命的責任。必須做到完全的無私。”

“不論怎麽說,”諾頓說,“你肯定不會那樣做的。”

朱迪斯堅持說:“我肯定會的。首先我並不像你們那樣認為生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健康的生命、沒有用的生命——都沒有存在的意義。這個世界上廢物太多了。只有那些能給社區做出積極貢獻的人才有生存的權利。而余下的人,我們應該讓他們毫無痛苦地離開。”

她突然轉向了博伊德·卡靈頓。

“你同意我的說法,對吧?”

他慢條斯理地說:“原則上是的。只有那些有價值的人才配得起生存。”

“如果有必要的話,你也會把法律抓在自己手裏吧?”

博伊德·卡靈頓慢慢地說:“也許吧。我也說不清楚……”

諾頓輕聲說:“很多人都會同意你的這套理論。但真正做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不合邏輯。”

諾頓不耐煩地說:“當然。這其實是個勇氣的問題。說白了就是沒有這個膽子。”

朱迪斯沉默了。諾頓接著說。

“老實講,朱迪斯,你自己也是一樣。真輪到你頭上,你也不會有那份勇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