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設尼坡 けしに坂(第4/4頁)

想到奶奶遭家人背叛後離世,真是可憐。更難以接受自己背叛奶奶的事實。

糟糕透頂,沉重到幾乎活不下去。

所以……

所以我才會忘記。遺忘一切。

之前我忘得一幹二凈。母親和奶奶相繼逝世,在我的認知裏,並無奶奶憎恨家人的事實。

我根本沒這麽想過。

不,這樣的事實不存在。就連那一天,也是我內心不安,催促父親趕往醫院,才能在奶奶咽氣前見到她最後一面。我們一起為她送終。

不過,我們抵達時,奶奶幾乎已無意識,講不出話。不曉得能否感知到我們在她身邊。

臨終之際,奶奶樹洞般的嘴巴開開合合……

啊啊。

不,那嘴型和動作。

原來如此。那……是在說“忘恩負義”嗎?

不對。

我的腦袋一團混亂。奶奶沒出聲,那是痙攣。只是那幕景象,與之前操場的記憶糾纏在一起吧。沒來由的內疚捏造出這樣的記憶,肯定沒錯。

不。

沒什麽捏不捏造,我真的忘得一幹二凈。也不是忘了,我壓根兒不記得。毫無記憶的事,不可能想起,亦無從忘記。倘若是捏造的,就是剛剛捏造而成。這是剛剛冒出的記憶。

話說回來,這條坡道好長。

我爬了多久?

樹叢變成高聳的雜草,變成草原。

寺院的圍墻早就在身後。

圍墻之後是什麽?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左右的風景總無法進入腦中,眼前只有坡道。當然,這是心理作用。

爬到這麽高,若半途折返,實在無法接受。要折返也得先爬到坡頂吧。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前進。

胡亂想著多余的事。

母親為何會過世?

是不是自殺?我覺得像是自殺。這麽一提,母親不是在臥室上吊嗎?所以警察上門處理,手續相當費時。

或許是這樣。

沒錯。

我依稀目睹過兩次上吊的情景。

伸得長長的脖子,從下垂的肩膀無力懸掛的胳膊、翻白的眼眸、半張的嘴巴,伸出一半的舌頭及口水。

無力懸掛的……

第一次是母親的屍體。

第二次是什麽?懸掛著誰?我發現誰的屍體?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時候?

還什麽時候,不是那麽久以前。當時,我在和親戚講電話,討論父親十三周年忌日的法事。明天誰會出席、在哪裏、幾點開始,我討論著細節,打開臥室的房門一看……

妻子死掉了。

是昨天。

不過是昨天的事。

懸掛著的是妻子。妻子,死掉了嗎?死了嗎?

不是死了嗎?不就是死了嗎?不就是掛在那裏嗎?

翻開的眼白都充血了,不是嗎?

如同緣廊底下的女人的眼睛。

啊啊。

然後我怎麽了?為何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裏?參加完法事,爬坡打發時間,未免太奇怪。妻子的屍體呢?我有沒有報警?救護車來過嗎?我到底……

不。

我什麽都沒做。

妻子的遺體還吊在家裏吧。至於為什麽……

我忘記了。

我忘記妻子死掉了。

直到剛才,我都忘得徹徹底底、一幹二凈。

若要問理由……

死掉的妻子,嘴唇半張,無力伸出的舌頭,陣陣抽動。

“忘恩負義。”

她這麽說。我好怕好怕,怕到甚至無法呼吸,怕到實在活不下去。

於是,我關上臥室的門,忘記一切。

如果不忘記,就活不下去。

我沒看到妻子的屍體。

地板下不可能出現鮮紅的女人。

病人怎麽會在便當盒裏喃喃抱怨?

都死了。

都死了,還想幹嗎?主張什麽?我一無所知,沒道理受到怨恨。

全是血口噴人。況且,那麽可怕的事,誰記得啊?怎麽可能記得?

我用力甩頭,來到坡道終點。

我擡起頭,坡上是一片藍天,還有朵朵白雲。

熾烈的陽光下,不知為何站著漆黑晦暗的……

父親。真不爽,我討厭父親。父親不悅地垂著頭,拱著肩,兀自佇立。一個鮮紅色的女人攀在他背上,白發蓬亂的幹癟奶奶緊抱住他的腿。奶奶的嘴巴一開一合。鮮紅色的女人是母親,明明是母親,卻是妻子的臉。

我努力不跟他們打照面,從旁邊繞過。

然後,我決定忘記一切。

我決定忘記一切,當個忘恩負義的人。


(1) 指寺院本堂的正門。

(2) 日本傳統煙火。關東多為竹簽或稻草稈前端包裹火藥,而關西多為紙撚前端包裹火藥制成。火花形態類似中國台灣的仙女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