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喬家柵的芝麻湯圓,邵萬生的鴨胗肝、醉鉗子,五芳齋的五香田螺……”梁建念著手裏的字條,禁不住停下來,擡眼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說了,今天是我爹的祭日,我妹妹讓我去買這些東西,現在已經是……”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小座鐘,“中午11點了,可我什麽都還沒買,我該走了。”他站了起來。

“等等等等。”梁建忙叫住了這個男人,“我想再核實一遍你說的話。”

男人露出厭煩的神情。

“我之前已經跟其他警察都說過了。還要我說幾遍?我只不過是在路邊的一堆垃圾裏發現了一只人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梁建想,很少有人會在發現一具屍體後還能如此若無其事。而他在巡捕房幹了十來年,也確實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有人用報紙包著一段殘肢,拿在手裏,就像拿著一包火腿那樣,氣定神閑地走了二十多分鐘來報案。一般人通常會尖叫著跑開,根本連碰都不會去碰那東西,但是他……

梁建禁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男人。這個人三十歲上下的模樣,中等個子,身材有些羸弱,穿著件舊西裝,五官長得不算太出眾,但也還清秀,總之是個書生樣,看起來不像是窮兇極惡之徒。

“你說你叫夏漠?”

“啊。”男人點頭。

“跟我說說,你是在什麽地方發現這東西的。”

“又要我說一遍?”夏漠嘆氣,“說完能讓我走了嗎?我現在有點後悔把它拿過來了。我只是怕嚇著別人而已……如果讓我妹妹知道我幹了這個,她肯定會說我。”

梁建朝他微微一笑,等著他說下去。

夏漠再次無奈地嘆氣。

“好吧。──早上9點,我離開家,打算步行去四馬路平望街的邵萬生買鴨胗肝,走到平望街街口的地方,那裏有一堆垃圾,它就在裏面,像要跟人握手那樣朝上伸著。”夏漠作了個“向上伸”的手勢,以說明那東西當時的狀態,“我出門的時候,買過一份報紙,於是就用報紙包著,把它帶過來了。我還跟路上的人打聽過巡捕房的地址,因為我對附近不太熟悉──事情就是這樣。再簡單不過了。”

“我聽說,你來報案的時候說過,這是一只女人的手。”

“對。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骨骼略纖巧,而且我聞了聞,有股桂花香粉的味道。”

“你聞了聞?”

“對。”

梁建想象了一下當時的場景,禁不住有點惡心。

“你還說,它是死後被砍下來的。”他低頭看了一眼下屬提供的報案記錄。

“是啊,從腐敗程度看,她死了大概兩到三天。”

“這你怎麽會知道?”

“我學過法醫。還有什麽事嗎?”夏漠站了起來。

他學過法醫。怪不得他對屍體根本毫無感覺。

“你們沒理由扣留我。”夏漠又道,“我不可能是兇手,如果我是兇手,我不會拿著它來報案。”他說完,又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鐘。

梁建48歲了,對他們這一代人來說,法醫完全是個新玩意兒。過去,他根本無法想象,可以用把人體大卸八塊的方式來尋找真相,雖然他也覺得,如今已經到了民國二十一年,仍用《洗冤錄》的那套,確實是有點過時了,但他還是用了整整五年才開始適應這種近乎褻瀆的驗屍方式。他永遠記得,當劉法醫第一次把人體的肝臟從屍體裏取出來給他看時,他差點昏過去,後來整整三天,他都吃不下飯。

原來他學過法醫。

“你在什麽地方學的法醫?”他知道司法部尚未開設正式的法醫資格培訓,禁不住對此人的經歷好奇起來,“你現在在哪裏供職?”

夏漠又露出一臉厭煩,“我爹過去給我請過一個西班牙老師,讓我學西醫,其實,他是個法醫,後來我去英國留學三年,我爹以為我學的是西醫,實際上也是法醫。我在那裏也驗過屍。至於工作,我是個大閑人,靠我妹妹養活。”他指指那張購買清單,“我妹妹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梁建把清單還給了他。

“你今年幾歲?”

“29,虛歲30。”

梁建想起了劉法醫。劉法醫今年已經50歲了,是個高度近視眼,最近幾年的視力更是每況愈下,如果沒有眼鏡,簡直就跟瞎子沒什麽兩樣。就連劉法醫自己也覺得這份工作對他來說,越來越是個負擔。找個年輕人來替我,我就能退休了,再也不用聞這裏的臭味了。劉法醫曾經不止一次這麽跟他說過。

“我能走了嗎?”夏漠又問。

“可以,不過我得派人送你回去,你是報案人,我們要知道你的確切身份,還有,你最好能提供你的學歷證明,不然,我們無法排除你的嫌疑。”

夏漠朝他聳聳肩,“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