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一晚,我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睡著了。勞累的身體終於達到極限,不再聽從我的意志了。

等我醒來時,艾莉森已經起床了。樓下飄來早飯的香氣,我能聞出有咖啡、培根,還有一般在周日才會做的薄餅。今天是周五,“美味薄餅日”提前了兩天。

我吃力地撐著疲憊而酸痛的身體爬起來,拖著腳步來到窗前。臥室裏的窗台非常寬大,艾莉森把它布置得很溫馨。她在這裏擺上了枕頭,讓人可以隨時靠坐在窗邊,望著潺潺的河流,愜意地休息一下。約克河在此處的河道超過了一英裏寬,我們家就坐落在河水的南岸,恰好在切薩皮克灣[1]河口的上遊。從這裏,能看到約克河的北岸,但看得並不真切,只是朦朦朧朧、如夢似幻。往常,我很喜愛這樣的風景。而如今,一切都顯得醜陋可憎,就連那閃耀在碧空中的太陽,也叫我心生憤懣。現實於我是如此灰暗,而世間萬物竟還是美麗如舊!

我轉身走進浴室。慢慢地,洗澡。機械地,刮臉。遲疑地,穿衣。我好想像嬰兒一樣蜷縮起來,找個地方躲著。然而,我只能不停地強迫自己克服惰性,做該做的事情。

危機發生後的第三天,是一個很奇怪的時間點。第一天,你會完全處於震驚之中。第二天,你會總結情況、考慮對策。可是,等到了第三天,你的世界也許依然是支離破碎的,但你這才發現,不論自己的生活怎樣糟糕,太陽都照常升起,地球都照樣轉動。

艾莉森總是先我一步看清狀況,這次也不例外,她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當我下樓來到廚房時,她正在忙著洗碗。

“我給你留了一些吃的。”說著,她朝灶台點頭示意了一下,那裏放著一盤吃的,外面用錫紙包著保溫。

“謝謝。”我說,但是卻沒有動彈。

“快把它吃了,”她命令道,“你需要補充能量。”

她擡起頭看向我,頂著黑眼圈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她的堅強令我十分驚訝。當我陰沉頹廢的時候,她卻已經振作起來了,為了我,為了薩姆,也為了愛瑪。毫無疑問,她總是家裏最堅強的人。剝下虛張聲勢的外殼,褪去光鮮亮麗的假面,我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個色厲內荏、外強中幹的人。而她,卻是實實在在的鐵娘子。

我還記得與她初見時的情景。當時,我們都是大二的學生。她正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從學生活動中心前走過,長長的金發搖曳在身後,渾身都散發著青春蓬勃的朝氣。她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活潑而優雅。陽光從她的身後灑下,將她籠罩在一片燦爛的光芒中,仿佛整個太陽系都在為我們的相遇而祈禱、祝福。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閃過:哇,那是誰?

我一反常態地鼓起勇氣,徑直走到她面前,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我知道,我的人生一刻都不能沒有她了。雖然在初遇時,我就已經見識到了她那非凡動人的美麗外表,但是,我當時並沒有發現她身上真正的美好之處是她那顆堅強善良的內心。有時,回首往昔,我不禁驚嘆,年僅二十歲的我,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生,居然憑借了不起的直覺愛上了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

“你真的很棒,你知道嗎?”我說。她正在把碗碟裝進洗碗機。

“嗯。”她隨口答應了一聲,手上依然在不停地忙活著。

“我是說真的。”我說。

我還想再說點兒什麽,想對她表達我的感激之情,講講我是如何欽佩她的堅強,告訴她我有多麽欣賞她的無私。我也想跟她說,我在思考我們的關系和在一起的經歷,我想到了我們事業剛起步時的艱難歲月,想到了我們一起度過的甜蜜而悠閑的周末,想到了孩子們還在繈褓中時,每天都顯得那麽漫長,我們累得快要趴下了。還有,我想到了現在正經歷的一切。然而,不知怎地,我沒法把這些想法都組織成語言,也沒法在腦海中理出一個頭緒。至於艾莉森,她仍然在忙著做家務,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我去看看薩姆,”我說,“然後再回來吃飯。”

“好。”她嘟囔著應了一聲,我起身離開了廚房。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薩姆會如何面對這一切。沒有了愛瑪,他早上該怎麽起床?如果他一時忘了,還等著愛瑪叫他,那該怎麽辦?

我在起居室裏找到了他,他正在用玩具汽車模擬一場賽車比賽,嘴裏一邊學著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一邊還做著比賽實況解說。愛瑪熊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當觀眾。

“好孩子,你覺得怎麽樣?”我問。

“挺好的。”他說。

“睡得好嗎?”我又問,因為我知道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大表現就是睡眠問題。

“還行。”他簡單地答道。跟他媽媽一樣,他也沒有擡頭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