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到自己的房間,福克站在窗前,俯瞰著空蕩蕩的主街。傍晚時,惠特拉姆開車把他送回了酒館,在眾多路人的注視下對他友好地揮手道別。福克目送他離開,然後繞到酒館停車場去查看汽車的噴漆,結果發現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了。刻入車身的大字在暮色中泛著暗淡的光芒,還有人將一大把反對福克的傳單塞在了車前的雨刷上。

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上了酒館的樓梯。這天晚上,他一直躺在床上瀏覽漢德勒家的最後幾份文件,累得雙眼幹澀刺痛。此刻,夜已經深了,但是桑德拉·惠特拉姆給他不停續杯的咖啡卻起了作用,興奮的神經一直吵鬧著,令他不得安寧。透過房間的窗戶,他看到一輛孤零零的汽車亮著燈駛過,還有一只個頭跟小貓崽差不多的大負鼠[1]背著小負鼠從電線上躥過。然後,街道又陷入了寂靜。鄉間的寂靜。

寂靜,這正是令城裏人頗感詫異的原因之一。福克明白,惠特拉姆夫婦追求的是悠閑恬淡的鄉村生活,許多人都是如此。跟擁堵不堪的城市交通和沒有庭院的狹小公寓相比,美好的田園生活處處閃耀著迷人的光彩。他們都盼著能呼吸新鮮幹凈的空氣,結識淳樸善良的鄰居。他們希望孩子們能吃上自家種的蔬菜,懂得誠實勞動的價值。

來到鄉下以後,隨著空空的搬家卡車消失在視野中,他們這才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茫茫的土地竟是如此遼闊廣大。空間,成了帶給他們的第一個打擊。無盡的虛空充斥在天地間,足以將任何人都淹沒於其中。放眼望去,在自己與地平線之間再也沒有第二個靈魂,這景象實在是怪異非常,令人心懷不安。

很快他們就發現,蔬菜並不能像養在花盆裏一樣乖乖地生長。每一株綠芽都要經過耐心培育,貧瘠的土壤需要經常翻耕。鄰居們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但巨大的勞動量令人忙得無暇他顧,根本沒有心思回應他們的問候。這裏確實沒有擁堵的交通,但是也沒幾個地方可去。

福克並不是在指責惠特拉姆夫婦,小時候他也見過很多類似的城裏人。他們茫然地看著一望無際的虛空,看著貧瘠堅硬的土地。過不了多久,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在說著同樣一句話:“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轉過臉去,想起了學校裏那些孩子們的畫。悲傷的面孔、暗淡的風景,小鎮的艱辛苦楚在其中一覽無余。福克又想起,比利·漢德勒的畫是開心的。漢德勒家的農舍裏到處都點綴著比利的畫,紙張在五顏六色的顏料下變得十分幹硬。他畫了許多大飛機,滿面微笑的乘客透過窗戶向外張望,他還畫了各種各樣的小汽車。福克想,至少比利不像有的孩子那樣傷心難過。這個念頭如此滑稽,令他險些笑出了聲——比利死了,但起碼他不難過。直到最後。最後,他嚇壞了。

福克又一次試著想象盧克手拿獵槍追殺兒子的情景。他能想出這個畫面,但是卻很模糊,看不真切。福克回憶起自己跟盧克的最後一次見面,那是在五年前,想來不過是墨爾本的一個普普通通的陰天。那時,數日連綿的雨水多得叫人心煩,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倒成了天賜的寶貝。正是在那一次見面中,福克終於對自己承認,從許多方面來說,他已經完全不認識盧克了。

福克一走進聯邦廣場[2]的酒吧,就立馬瞧見了盧克。福克行色匆匆、渾身濕透,下了班就直接趕過來,只不過是一個穿著西裝的普通上班族。而盧克雖然也剛剛參加了一場冗長的供應商大會,卻依然帶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充沛活力。他端著一杯啤酒,倚著柱子,臉上洋溢著愉快的微笑。時值傍晚,他正在打量著酒吧裏的人群,有英國來的背包客,也有從頭到腳一身黑的無聊青年。

見到福克,他遞上一杯啤酒,拍了拍福克的肩膀。

“頭發剪成那樣的人,可不能讓他去剪羊毛。”盧克毫不避諱地說道。他舉起啤酒杯,指向一個精瘦的年輕人,那個人的發型像是剃了一半的莫霍克頭[3],看起來應該花了不少錢。福克報以微笑,但是卻在心裏犯嘀咕,為什麽每次見面時,盧克總要發表這種鄉下男孩兒的言論呢?他在基瓦拉鎮經營著一個復合型農場,年收益有六位數,可是回回都要故意上演這種鄉下人進城的無聊戲碼。

每次見面,兩人之間的差距似乎都越來越大了。福克買了一輪酒,詢問了芭布、格裏和格雷琴的近況。顯然大家都過得不錯,沒什麽可說的。

盧克問,福克自一年前父親去世以後過得怎麽樣。“還好。”福克回答,他沒想到朋友還掛念著這件事,不覺湧起了一陣驚訝和感激。盧克又問他,一直約會的那個姑娘怎麽樣了。福克再一次頗感意外。“很好,謝謝,她要搬來同住了。”盧克咧著嘴笑了:“天哪,你可得小心。一旦女人把自己的小抱枕放在了你的沙發上,你就趕不走她啦!”他們開懷大笑,話匣子便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