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禦珠案 第九章(第2/4頁)

狄公拿起書冊,打開到象牙簽標出的那一頁,說道:“這是一冊記載本地風物人情的書,著者也是這裏濮陽的刺史,約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資刻印的。我的這位前任對濮陽的歷史掌故、輿地方物、風俗遺聞極感興趣。一天,他去曼陀羅林裏那河神娘娘廟散步——那時神廟雖已破敗不堪,但樹林間還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入,他在書中寫道:

‘其山門及墻垣惡震塌於地動,殘礫遍地,莽榛生焉。惟正殿與神像完好無損。神像高約丈余,直立於台座之上。台座、神像及像前祭壇渾然一體,系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晶瑩透潤,了無瑕疵。斯真乃罕見之匠石奇藝——鬼斧神工,不過譽也。’”

狄公將那冊書挪近眼睛,說道:“這裏有一條眉批道是:‘庚辰孟春余遊斯廟,見祭壇與台座分離,疑兩者原一體,當是著者誤識。又聞祭壇中空,昔時廟祝藏金銀法器於其中,於今亦湮沒無跡。抑已移置戶部金庫耶?余命匠工於祭壇台座間填置土石,澆鑄凝合,使一體焉。或曰以還其舊雲。汪士信識。’”

葉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這條眉批所言想來當是實情。來,再看這書上如何說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絳紅寶玉指環, 其色濃郁酣漓如火光眩目。 其名曰 “天視之目”,僭佩之者,災禍立至,殃及子孫,人不敢竊焉。祭壇四隅各有一孔以系縛繩索。每歲五月初五公議遴選俊美男子以為犧牲。裸其四體,縛以繩索,使仰臥於祭壇之上。 吉時, 屍祝以利劍斷其血脈,鮮血淋漓,噴灑女神之像,是謂 “血祭”,以祈歲年豐穰,人富平安雲。繼而擡其屍,掛綠披紅,滿城號遊。終祭獻屍於滔滔波濤之中。以饗白娘娘雲雲。是日觀者如雲,萬民歡騰,喝彩頌舞,且通宵達旦——竟有三朝乃息者。其狀驚心怵目,慘不忍睹,而愚夫

愚婦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輟。此俗由來雲百有余年矣。悲乎!此類淫祀,以人命為戲,斯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國朝鼎新,革除舊弊,移風易俗,禁絕淫祭。於念久不聞此風興作矣。或曰神像終歲身濕,甘露法雨滋潤雲雲。余仰見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氳,未識是人偽灑漉抑或天意布施。余疑而記之,以俟後來博聞廣見者。未幾,日月斂光,陰風慘號,隱隱狐鳴,木葉驟下。余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廟。惟於塌記之殘垣間俯身掇拾一方古磚以志留念。磚上有字,雲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書冊,長嘆一聲說道:“洪亮,這廟真有點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將馬牽來了。”

他們飛馬從南門出了城,官道兩邊垂楊裊娜,鳥聲啁啾。時值初夏天氣,榴花盛開,間在綠楊蔭裏,煞是悅目怡心。運河上懸浮著一層輕紗般的晨霧,晨霧外檣帆悠遠,水聲浩蕩。

一到白玉橋鎮,狄公便找到了鎮署的裏甲。裏甲稟告狄公道團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曉前才散了崗。有的說聽到了曼陀羅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說樹林裏有一尾白羽怪鳥拍打翅翼幾乎鳴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顯靈了,嚇得魂不附體,擠作一團,總算守熬過了一宵。裏甲還說團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屍後,他便關合了那亭閣的門,並貼上了大紅蓋印的封皮。

狄公贊賞地點了點頭,示意洪亮騎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來見早市初上,生意正興。折進樹林間那條小徑,頓覺清風徐來,幽馨陣陣,並不見有人跡了。

他們在董邸前不遠的那株參天老松樹下下了馬,將韁繩在多瘤的樹身上系緊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發現從白玉橋鎮走到董邸原來並沒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時間。很快他們便看到了那幢風雨剝蝕的門樓和爬滿荒藤野蔓的墻垣了。

他們走進了董邸大門,穿過前庭院,轉幾個彎,過圓洞門,剛待跨入那粉墻抱定的小花園,狄公突然停住了腳步。——一個身高肩寬的大漢正站在那亭閣前面,背朝著他們。

亭閣的門半開著,門上貼著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條正在晨風中瑟瑟飄動。

“你是誰?來這裏幹什麽?”狄公大聲喝道。

那大漢轉過身來,神態傲慢地將狄公上下打量。狄公見那人圓圓的臉盤又嫩又白,領下一綹小胡須,上下衫袍十分齊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致禮,辭色溫和地說道:“聖人雲,敬人者人恒敬之,貴相公言語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應是我將相公適才那問話問你們的,因為是你們無故闖入了我的地產。”

狄公好不耐煩,厲聲道:“我是本州的刺史,來此偵查一樁血案,誰敢曰無故闖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來這裏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