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禦珠案 第四章

狄公從衙卒那裏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鞍,一溜煙兒向南奔馳而去。一路上擠滿了回城裏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於他。

官道約有四五裏是沿著運河走的,堤岸邊這時還坐著三三五五的男女。繞過了一座小山崗,四面出現了幽深的樹林,馳出樹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橋鎮口的燈彩了。跨過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橋(下面的市鎮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見運河裏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裏正是鎮河和運河的匯流處。

橋對面的市廛上燈彩閃耀,一派光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鋪周圍,生意兀自興隆。狄公下了馬,拉著轡頭將馬牽到一家鐵匠鋪,鐵匠正閑著,與他幾個銅錢囑他看守這馬,喂點草料。狄公暗自得意,那鐵匠並未認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著市街信步走去,尋思著到何處去打聽信息。忽而他見河岸上一株垂楊下遮著個小小廟宇。門墻梁柱都漆成了紅色,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裏扔進幾文小錢。狄公走進廟裏不由好奇朝殿堂內張望,一個穿著破袖的老廟祝正往懸掛的一盞油燈裏加油。神壇供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彩披繡裙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半張半閉一對眼睛正瞅著他,嘴唇微微蜷曲,閃出一絲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個堅定的正統儒者,他對這種俗祭淫祀一向深惡痛絕。今天這張嬌艷的笑顏更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皺緊眉頭步下府外石階,繼續向前走去。不一晌,他看見一家修須店,店門正向著河岸。他走了進去坐在長凳上等候。擡頭他忽見一個窈窕娉婷的女子正朝這店鋪走來,她穿著玄緞長裙,下半個臉面用紫綾巾遮掩著。這女子明眼不是什麽窯姐粉頭,衣飾淡雅,舉止雍容,倒像個官府裏的貴婦人。走近到修須店門首她停了下來,將那紫綾巾慢慢摘下,緊緊瞅著狄公。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個單身女子無人陪同,此時此刻在鬧市中晃蕩,可會有什麽見得人的勾當?店鋪裏的夥計笑臉上來照應,狄公只得安下神來隨那夥計擺布。

“貴相公打哪裏來?”夥計一邊替狄公梳理胡須,一邊開口問道。

“我是外鄉來的拳師,正待要上京訪親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師一般多俠義心腸,救人急難,故最是受人敬重和信賴。

“今夜你生意敢情興隆,這麽多人來看賽龍船。”狄公問道。

“相公這話說差了。實對你說吧,今夜人但有個好去處了,你不見前面那個酒店,賽船前卞相公、何相公兩位闊爺擺下了酒水,單宴請那眾槳手,一文銅錢不破費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誰還肯來這裏化去幾文銅錢梳理胡須毛發?”

狄公點點頭。他用眼角又偷覷了那個站在店鋪門首的女子,那女子倚著柵欄正耐心地等著他呢!狄公思量她莫非真是個窯姐,專一等候我出去便來兜她的營生。他轉意又問那夥計:“我見那酒店裏只有四個夥計,這麽多的槳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當,可不忙亂壞了他們,聽說通共有九條船哩。”

“不,他們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後有一張桌子,他們在桌子上放了六個大酒壇,今夜這六個大酒壇黃湯盛的滿乎乎的,隨你自個兒舀,務要灌個痛快。兩邊桌上又堆造了成山的盤碟菜肴,隨意挑揀,一文不收。菜肴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請起客來可真個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紅得慌。他們自個兒又上上下下地張羅,忙得沒入腳處,偷個閑兒還同這個那個廝戀幾句……嗯,你要不要洗洗毛發?”

狄公搖了搖頭。

夥計又自顧說道:“我敢賭個咒,那裏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蹌才肯盡興。噢,聽說賽船時出了事,有個打鼓的後生仰脖子伸腳去了,大夥兒可都樂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個好年成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這行營生前不靠水,後不靠山,多少可以斜眼兒閑裏觀看。我雖不去她廟裏燒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邊的曼陀羅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說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進去,就是走近正面覷一眼都心中發毛——”

“罷,罷,小心剪子!險些兒戳了面皮,該幾個錢?”

狄公付了錢,道了聲謝,戴上弁帽,便出了這店鋪。

那女子果然迎著他走來,輕輕地說:“官家,小婦人唐突了,有句話兒要與你說。”

狄公打住了腳步,敏捷地看了她一眼;乃低聲說道:“小娘子方便,但言無妨。”

狄公頭裏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女子神態矜持,吐言溫馴,正是官府人家婦人的行狀。

“適間我聽說你是個拳師,乃鬥膽擋了大駕,但有一事央煩,不知依與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