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柳園圖 第十八章(第2/3頁)

盧大夫叩頭及地,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明鏡高懸,察觀秋毫,小人焉敢有半點欺心瞞上。這偽證誣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賴。只是小人確不曾謀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誠有,只行兇害命一項小人委實不敢,還望老爺據實明斷。”

狄公道:“你須將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詳情細細敘來。那夜梅先生夫婦邀你共進晚膳, ——便從這裏開始說起。”

盧大夫供道:“晚膳後,我們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書齋看書,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藥。梅夫人也說身體不適,我也抓了點藥給她。——於是我便告辭回家了。”

“那麽,”狄公道:“後來你聽見東院花廳梅夫人高聲尖叫又急忙趕去之事純屬虛造了?”

“是的。老爺,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趕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轉。記得是梅夫人親自開的門,她將我引到一間幽僻的耳房,輕輕對我說,‘梅先生死了!’我當時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一回事。她說,昨晚梅先生上書齋去後,她便決定在樓梯下的東廂房睡覺。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麽事吩咐,她可以上樓去照應。午夜不久,她剛睡得正香,梅先生進廂房來了,一面氣喘,一面說他頭痛欲裂,胸悶窒息。她還未來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藥,梅先生便跌倒了,頭撞在床腳邊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頭跌破了,已沒了氣。

“我當時竟信了她的話,我知道梅先生心臟本來有病,常犯哮喘。我說讓我去看看屍體,她說她已將屍體搬到了樓梯下,她要我來衙裏請仵作,並報案說梅先生犯了心臟病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跌破了頭死了。

“我來衙門找到了仵作,向他通報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驗屍。當我們走進東院花廳時,我不禁嚇呆了。我見梅先生的腦殼被擊碎了,腦漿迸溢,血肉模糊,明顯不是頭撞在床腳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現場布置得很巧妙,象真是從樓梯上摔跌下來一般。我疑心梅夫人有一個同謀,也疑心這同謀便是她的情人。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意識到我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我已經成了她謀殺親夫的同謀犯,至少也犯了偽證罪。我— —我恨自己當了傻瓜,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當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並告發梅夫人——”

狄公平和地問道:“那麽,你又因何遲遲不肯出首,並幾次三番作假證,迷惑本官呢7”

盧大夫猶豫了一下,清了清嗓音,說道:“仵作走後,梅夫人又將我叫去那耳房,閂上了門,雙膝跪定我面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當夜闖進了東廂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奸夫兇狠,抓起書桌上一方硯石便向梅先生頭狠命砸去。只兩下便擊碎了梅先生的腦顱,當即斃了命。兩人細細商量,便想出了個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騙局,並很快節置好了現場,意圖蒙蔽官府,造遙法外。梅夫人她還說這一招天衣無縫,絕無破綻,反要我放心。”

“那奸夫是誰?”狄公忙問。

“她死不肯吐口。我當時便已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將我拽入羅網,頂那奸夫的缸。——老爺千萬別信了她的謊供,小人今日堂上說的句句是實,伏望老爺替小人作主,明斷此案。”

他在供狀上畫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將盧大夫押下監禁不提。

“這個人面禽獸!”喬泰輕輕罵道。“把罪行全推諉到那淫婦頭上,自己倒一幹二凈。”

狄公敲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梅柳氏帶上公堂。兩個衙卒將渾身縞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後面跟著一個女獄禁。

女獄禁叩頭啟稟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時疫。進來牢裏便嘔吐多次,渾身發燒。依例推遲審理,無奈梅柳氏自己執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審,望大人處斷。”

狄公捋了捋胡須,略一沉思,說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個簡扼的供述,退下後即命獄醫診明治療。”

梅夫人柔軟無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紅,氣喘頻頻。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慮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頭來,臉上鎮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開言道:“老爺毋需勘問,正是奴家謀害死了親夫。我與梅亮名為夫妻,其實毫無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我當年嫁給他僅僅是為了用他的錢還債。我十五歲便被賣到海棠院,在那裏受盡屈辱和折磨。”

她的聲音漸漸圓潤,一對明麗的大眼睛與兩邊耳環上的藍寶石一同閃爍出晶亮的光芒。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他用錢將我從海棠院裏贖了出來,我脫了樂籍。我們過了近兩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產了,除了一幢園邸外幾乎沒有一點錢財。當時我還欠著一大筆債不曾償還。於是我只能嫁給梅亮,他是長安領首的豪族巨富,鐘鳴鼎食,金銀無數。他替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我過著饜甘飫、奢華驕逸的生活。但我沒有愛情,我象一朵鮮花插在糞土裏。我認識過許多人,一個比一個愚蠢,一個比一個貪狠。他們用金銀買我的身子,供他們淫樂,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玩偶。漸漸梅亮發現了我有不軌,但他卻一味寬恕我、體恤我。然而我把這認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將梅亮殺死後,又不得不乞求那個行為卑鄙的盧大夫,不得不答應他汙穢的要求。——我每回總想得到一些,但結果總是失掉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徹悟,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