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朝雲觀 第六章

狄公、陶甘剛上到東樓第二層的樓梯口,忽見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歐陽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問話。”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後,輕聲叫道:“歐陽小姐慢行。”

歐陽小姐驚叫一聲,回過頭來。狄公見她眼睛睜得老大,嚇得臉如土色。這回狄公看仔細了,歐陽小姐果然與白玫瑰十分相象。

“歐陽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賀你的舞藝,並無他意……”

“多謝老爺,我此刻得趕快走,我必須……老爺千萬不要阻攔。”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為何如此慌慌張張,心煩意亂?”

“不,不,我得趕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搖了搖頭說道。

狄公見她一味用左臂護住身子,機警地問道:“你的左臂受傷了?”

“哦,不,沒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傷過,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這時宗黎急急走來,大聲說道:“狄老爺,我擔心我的詩引不起你的興趣。”

狄公皺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眾道人將你縛翻了罰一頓棍棒不可!”

狄公轉身,卻見歐陽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樂。

“真智不敢對我怎樣。”宗黎又說道,“家父宗公曾是這朝雲觀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還捐贈觀裏許多錢谷,養活這些群居終日、無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這位沾沾自賞的秀才。

“這麽說,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詩蜚聲海內,天下傳頌。我見公子你也才華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詩做得很不錯,那闋口號實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氣脈不貫,不足為訓。”

宗黎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別看他呆頭呆腦,如死水一潭,內裏可很有些臟汙哩。”

宗公子這話是何意思?那口號說‘侮食金丹喪壽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誰?不妨坦率與下官說來。”

“老爺,那‘悔食金丹’的是朝雲觀的前一任住持玉鏡真人,故謅之為‘玉郎’。此人不僅純德非常,素行不疚,且儀容秀偉,骨格清奇,決非紅塵中人物。與家父最為投契,勝過這真智不知幾何了。兩年前玉鏡真人仙逝,他們管叫‘升天’、‘羽化’,孫天師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遺體,塗抹了香澤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觀後聖堂下的地宮裏,在黃泉中與蟻蟲宣道論法,能不‘悒悒’?”

狄公頻頻點頭,此刻他無意打聽朝雲觀法嗣承續的佚聞,他心裏只惦念著摩摩、歐陽小姐和那個奇怪的殘臂女子。

他說:“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戲班的優伶們,想來也都已卸妝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裏,不妨為老爺前面引路。”

他們折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西邊都有門戶。狄公問道:“歐陽小姐的房間也在這一排門戶中嗎?”

宗黎道:“還要向前些。老爺,我不敢獨個進去她房間,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膽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適才你不是見我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麽?”

宗黎驚異道:“什麽?老爺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這怎麽可能?我上樓來之前正經在大廳裏與她說了不少話哩。此刻她還在大廳裏。”

狄公大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

宗黎推開了一扇門,狄公見那房間裏亂七八糟堆了許多東西,關賴子和兩個女子立起身來向狄公鞠躬施禮。

關賴子戰戰兢兢向狄公介紹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問:“摩摩和歐陽小姐在什麽地方?”

關賴子恭敬答言:“老爺,摩摩大概到倉庫交還戲裝去了。”他指著梳妝台上一堆弄皺了的血紅紙團和臉盆裏的紅汙水又說:“他在這裏洗凈了臉上的油彩就走了。歐陽小姐,她頭裏還在大廳裏,她說她喂過了那匹黑熊便過來。”

狄公看了看臉盆裏的紅汙水和那些染紅的紙團,心想,那紅色會不會是人血染浸。

宗黎問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幫歐陽小姐喂熊?你們小姐妹間關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還是多多關心白玫瑰吧!多做幾首情詩獻給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詩獻她,但我也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詩哩,還是四言正聲。你聽:

天道昭昭,惟陰惟陽。

人有男女,禽有鴛鴦。

鳳飛千裏,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飛魄散,目迷心狂。

載言載笑,瓠犀芬芳。

嬌啼哭嬰,求我詩章。

搔首蜘櫥,意且倉皇。

胸墨無多,才盡江郎。”

(瓠:讀‘戶’,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齊,色澤潔白,所以常用來比喻美人的牙齒。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