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廣州案 第四章

陶甘出來大街一看,早已華燈初上。各號商鋪飯店,青樓酒家燈火閃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晝。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遠看見都督府衙門了,陶甘不由一陣欣喜。衙門正俯臨蘭湖,芭蕉椰樹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點綴,十分莊雅。四名衙丁執戟禁衛,形象威武。

陶甘進了都督府衙門,徑趨狄公駐息的公庶西廳。次第三層稟報,最後由一中軍引導來西廳見狄公。

狄公正伏烏木公案翻閱陳年档卷。看去已龍鐘老態,眉額際皺紋深密,兩鬢及胡須都花白了。

喬泰立在狄公身後,甲胃兜鍪齊正。臉色間卻神思惝恍,疑雲翻卷。

陶甘恭敬請安。狄公擡起頭來,笑道:“你且在喬泰邊上坐了。喬泰你也坐下。這些年來難得在一起敘懷,過去外放州縣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戀。我們幾乎天天坐一起探討疑難案子,一無拘忌。對了,還有洪亮、馬榮。洪亮墓木已拱,馬榮也被妻孥纏絆,脫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兩個老親隨,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調遣你兩個來廣州,也是想重溫一點舊夢。協力辦完這案子,恐再無聚首暢晤之日。”

陶甘、喬泰也感傷十分,片刻無語。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聽聽你重遊廣州的觀感,然後再讓喬泰敘述一遍他適才經歷的一起殺人案。”

“一起殺人案?”陶甘驚疑。

喬泰點了點頭:“正是我們分手後的事,十分蹊蹺。”

陶甘也覺嚴重,遂稟道:“我租賃在小南門外西堤的花都旅店,離城裏稍遠。但監視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進出,都瞞不過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頷首,表示贊賞。

“廣州城裏商賈雲集,市面興盛。加上番館林立,胡人經商販貨的尤多。不過依我看來,大多是守法僑戶,鮮有不軌之舉。二十多年來廣州崇尚的依舊是吃、賭、嫖。白鵝潭的花艇、蓮花山的窯窟,世所艷稱。紙醉金迷,一刻千金。許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間便淪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麽,一時也還看不出許多端跡。番坊一帶也算平靜,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撚動胡須,滿意微哂。

陶甘又續道:“我與喬泰弟今日還遇見一個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經營著一個大船隊。慣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語。為人豪邁有氣格,喬泰弟已應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兩個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舉動。那個倪先生飄洋航海,貫通華夷,尤需倍加監伺。”

陶甘問:“老爺意思是需對胡人多作防範?”

狄公小聲道:“你們道我今番來廣州作甚?明裏是嶺南巡撫使,監察海夷道商務貿易。實則是來找尋一個人的。”

“找尋一個人?”陶甘、喬泰不由異口驚嘆。

“正是找尋一個要緊的人物。——這人物頃前在廣州失蹤。許多跡象判來與這裏的番客胡人有些牽纏。故爾不僅要防範胡人番客異跡,尤要刺探出其中隱奧,解破許多疑難關節。”

“不知這人物是誰?”陶甘也小聲問。

“便是朝中中書侍郎柳道遠大人。因中書令久缺,他實際上專擅中書省的權職,稱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參議朝政,制書冊命,總判省事。其余增減官吏,黜陟爵勛,戎飭百官,廢置州縣,臨軒答復章奏,受四夷表疏贄幣等等,是當今朝廷首要台閣。

“聖上仁德,龍體垂危。宮中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議。但朝臣都歸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閹豎外戚結黨,也在蠢蠢欲動,種種危機,一言難盡。——偏偏這柳大人上月授欽差來這五羊城巡察過後,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潛來這裏,只帶了一個蘇主事的親隨。

“柳大人私下廣州,朝廷震驚。三省禦前聯議,乃委我星夜來廣州密訪柳大人去向。溫都督門人兩日前還見著蘇主事陪同柳大人喬裝穿扮在香坊行走,故爾我們須先從番客胡人線索下手。”

陶甘、喬泰聽了,甚覺驚異。又生憂慮,怕不能勝此重擔。

狄公略略停頓又道:“此中委曲,你兩個勿得吐露於外。切記,切記。一絲疏忽,或誤大事。只望你們協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師。”

兩名親隨口中答應,心裏驟起波瀾,只覺坐立不安。

“喬泰,你且將那殺人案情節講與陶甘聽來。”

喬泰將適間胡人天橋下吊死長胡子,又遭俠客絲巾勒斃細節講述一遍。

狄公鄭重道:“那個被吊殺的長胡子正是蘇主事。他顯然有急事要向我稟告,當時跟蹤你兩個半日,因不認識你陶甘,不敢輕率。一直等到你們分手後才上前認喬泰。——誰知竟被隱伏的對手輕易殺害,斷了我許多線索。不過那兇手自己也死得蹊蹺。莫非用絲巾殺人的俠客又與他們一夥是死敵,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鈞一發時救了喬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潛蹤。只留下殺人兇器的一條絲巾和一枚銀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