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七章

狄公隨大家踱進那翼古亭,進了一盅新茶,便依著欄杆觀賞起這懸崖的景致來。懸崖下的峽谷奔騰著幾條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響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裏也聽得十分真切。空谷中不時雲霧蒸上遮迷住人的視線,雲霧一褪,都清晰可見到峽谷底下的農田、小橋、房舍、水碓。

(碓:讀‘對’,用於去掉稻殼的腳踏驅動的傾斜的錘子。——華生工作室注)

張嵐波道:“這裏我還是十來歲時來過,那時還有人在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喚。眼前這一切真是美不勝收,我想寫一首詩把這裏的風景描繪出來。”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詩刻在這亭子上了。老夫當年陪同宰相來這裏遊覽時寫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詩匾早懸掛在亭檐上了。”大家仰頭一看,果然亭內懸掛了十幾塊詩匾,一塊黑漆泥金底上鐫古錄隸書的詩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說:“當年宰相來此地時,朝中還跟隨來一班文土,大家分韻題了詩。宰相說這翠玉崖如在雲端一般,今日這勝會便名日‘雲中會’吧:我想我們今日的雅會不減當年氣象,不知誰能撰題個高雅的名目?”

“霧裏會。”如意法師沖口而出。聲音嘶啞,表情嚴峻。

“好!”張嵐波叫道,“今天霧真不小,那松林間、高崖上到處都飄渺著一層白霧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霧茫茫,這個‘霧裏會’很有意思,也取得貼切。”

“古人蚩尤作五裏霧,今日這霧端的有十裏,腳跟都浮在霧裏,身子都迷在霧裏,眼中還指望看清什麽?”如意法師神色詭譎地說道。

狄公見他話中有音,怕漏了天機,忙岔了話:“讓我們等候明月出東嶺吧!”

羅應元命伺役將酒席擺上,又端來許多果品、月餅,在亭內預備。

羅應元邀邵大人、張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讓如意法師、玉蘭小姐分坐狄公兩側,團團正坐了一桌。亭內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錦緞墊套,每個石凳前又按下擱腳的木墩.酒菜絡繹上桌,宴席上熱氣騰騰。亭外不時有寒涼的山風拂過,有時可聽到山鳥的哀鳴和蟋蟀等秋蟲的長吟。

如意法師開口道:“我剛才爬上到半山時突然從洞穴裏跑出一條黑毛狐狸,立起身來向我啼泣,好象有滿腔冤屈。”

玉蘭微微一笑,說道:“如意師父,今夜倒想聽你講一些有關狐狸的趣聞。上次在新安時你講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講出什麽更迷人的故事來。”

“玉蘭小姐,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獸,它同人一樣有靈感和智慧,而且還更敏銳更強烈。它會變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騙,被人遺棄,被人宰殺。但它的陰魂是不讓人的,它會托夢給清官誅邪扶正,為它復仇……”

邵樊文打斷了如意法師的話頭:“我們還是談談沒有談完的羅縣令的詩歌吧。詩集裏的一首《癡情郎》,莫不就是羅縣令自己的寫照吧!哈哈。”

玉蘭道:“羅大人那首《癡情郎》兀自不真,他愛過許多女人。只有始終愛一個人,為她樂為她悲,為她生,為她死,這才值得稱是‘癡情郎’啊!”

羅應元臉色轉白,心裏老大不樂。

張嵐波道:“玉蘭小姐似有高言自許之意,沖撞了羅縣令,羅縣令不計較。玉蘭小姐既有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之真誠熾熱的愛,莫不是一個‘癡情女’——這裏單罰玉蘭小姐做一首《癡情女》詩,以謝罪大方並吟成佳句與羅縣令的《癡情郎》聯成合壁,永照詩壇。使後世的癡男癡女心生慚愧,從此不敢妄亂題詩,浪灑情淚。”

“好個主意!”如意法師大聲贊同。

玉蘭小姐呷了一口酒,借著酒興,索來筆硯,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個捧硯一個擎燭。見她略一思索,潤了潤筆,揀了往上平滑無疤的一面,颼颼題了一絕。其辭雲: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歡,

寄詞新題《妾薄命》。

邵樊文、張嵐波、如意法師、狄公、羅應元一並走近亭柱,輕輕吟哦,不由頻頻嘆息,心中稱許。羅應元命伺役將玉蘭小姐的詩拓下明日雇匠工準備兩方詩匾,將《癡情郎》、《癡情女》兩詩分別鐫泐一並懸掛在這亭內,聊記一時之勝,並望留芳後世。

(泐:讀‘勒’,銘刻,用刻刀書寫。——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見玉蘭小姐就坐,便湊上去說道:“玉蘭小姐,我閱讀了有關白鷺觀案子的一應錄詞文本,覺得這案子不無蹊蹺。未知小姐願不願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辯書以利刑部明判。”

“謝謝狄大人費心。如果我認為有必要申辯,我自己會斟酌措詞的,無需勞動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