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五章

狄公回館舍更換了那件海藍長袍,戴上黑弁帽子。便出縣衙儀門,拐上了街,雇了一頂小轎直趨東門。

轎到東們內一排鱗次櫛比的平房前停下。狄公見有一家綢布鋪,便進內花了二兩銀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綢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鋪買了兩只熏肥鴨和一盒月餅,便依著地址尋找那黃記陶瓷器鋪。

半日,狄公才在一條彎曲幽暗的小巷盡頭看見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鋪。鋪外遮起一塊打了許多補丁的布篷,鋪內放著一堆粗瓷打制的碗盤茶具、溺壺缸罐。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坐在攤子後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黃掌櫃不?”

那漢子十分驚訝,忙點頭道:“正是。貴相公要買什麽?”

“我姓宋,與掌櫃太太是本家,”路過金華特來拜會姐姐。”

黃掌櫃半信半疑,回頭對屋裏一個正埋頭做針線的中年婦人叫道:“渾家,你的一個本家相公來看望你了。貴相公請店裏坐,待我去沏盅茶來。”

那婦人出來相見,也是十分詫異,她從未聽說有過本家兄弟。狄公將禮品一遞上,開言道:“姐姐,三叔從京師來信說及伯父母雙雙下世,並把你的宅址告訴了我。適逢我由徽州去京師收帳路過金華,便轉來拜認姐姐。奉上兩樣薄禮,聊表芹意,還望姐姐笑納。”

那婦人一見綢料、文葛,肚內便喊“僥幸”,又見熏鴨和月餅,早歡喜得笑眯起了眼,哪裏還去問其中委曲。便一口認了這位素不相識的堂弟。

“賢弟如此破費,為姐姐的怎過意得去?今日燈花爆了幾爆,我便疑心有吉人來訪了。”

黃掌櫃忙說:“渾家,趕快去將熏鴨切了,再取一只大碗和幾只瓷杯來。今日中秋,我早備下一瓶白酒,沒夢想到還有熏鴨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渾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個不字了,卻原來還興旺發達得很哩。”

婦人皺了皺眉頭,說道:“賢弟不知,就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沒人敢來看望我們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聞、二姐殉了節,固然令人悲傷,但究竟我們宋家擺脫了莫家的幹系。唉,不知——文賢甥後來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聽說在京師讀書,已有個秀才的功名了。這孩子心高,哪會想到我這個窮姨媽!別提他了!來,來,一面喝一面聊。熏鴨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聽三叔說莫家對二姐並不好,時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話茬。

“不,莫將軍對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愛。一文生下後更是歡喜萬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條……”黃掌櫃憤憤插了話。

宋氏忙打斷他:“閉上你的嘴!”又轉臉對狄公道,“說來也沒有法子,或許原是我父親的過錯,”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給自己的瓷杯裏斟了一點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說:“我妹子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姑娘,處處討人喜歡。十五歲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揀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親一看是只十分美麗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將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懨懨郁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與頭裏完全兩個模樣了。”

黃掌櫃撕開一條鴨腿,一面往嘴裏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話來:“那條黑狐狸的魂靈附了她的身!”

宋氏點點頭,又說道:“父親請來一個專會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燒了符錄,念了許多咒經都不見效,很是著急。十六歲那年便會與後生家眉來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親放不下心來,早晚盯在她背後,生怕有意外。後來聽說莫將軍要納小,便托了一個賣梳篦花粉的馬大娘去說合。誰知也是先天有緣,馬大娘去果然一說便合,那莫將軍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順眼。莫家挑來了財禮,納了聘金,擇了吉日便花轎擡去府裏成了親。打她生下一文後,莫府上下無不喜歡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趕著她叫三太太。”

(篦:讀‘必’,齒密的梳頭工具。——華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毀壞自己!這黑狐狸精終於做出了醜事。”黃掌櫃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說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額搭下的一綹白發,接著說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裏的一個丫環,她笑著跟我說,三太太半個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們都說三太太有孝心。“當時我心裏一涼,知道事情不妙。因為我妹子近一年來從未回家看望過一回。——後來倒是來了,已有八個月的身孕,當然不是莫將軍的。我們找了許多藥給她吃,但都無濟於事,落後早產生下了一個女孩。我們不敢收留,她便將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揀去。臨時用一塊大紅綢將孩子裹得嚴實。那種料子平時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