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黑狐狸 第九章

在兩個轎夫擡著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群中穿行。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後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只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在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夫用衣袖不停地拭著額上的汗水。狄公給了轎金,一面問轎夫:“這裏去東門要費多長時間?”

轎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裏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頭。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櫃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轎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裏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後門趕。他想從後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禪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從窗欞望進去,只見如意法師正蜷縮著身子在禪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來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著一只木魚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燈一盞並不見有人跡。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後門穿出,沿著野松林間一條石板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走親眷的。許多人手裏提著燈籠和月餅果品。遠處人家已經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燈便提步急出了南門。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斜倚的門柱。狄公見門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詞的大門了。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叢。狄公將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腰間,撩起了長袖,從地上揀了根棍子。他一手擎著風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裏走去。

這時四周一片闃寂。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淒清的寒蟬聲。狄公已裏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裏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一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叢中間熠著。狄公不由將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他擡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聲尖厲的鳴叫伴隨著一陣騷動,半晌才平靜下來。狄公心想這裏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類常常患有狂癲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傳染上這狂癲病,最後燥熱幹渴而死,無有救藥。這時他頗後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只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衛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淒涼。前面出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院墻,墻上爬滿了野藤艾蕭。墻裏有一個庭院,院墻有好幾處已經塌了。三四只紅狐狸、黑狐狸竄來竄去,仿佛被生人到來驚動了。庭院裏彌漫著一股發黴的腥臭。庭院一角豎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裏唯一有人跡到來的跡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裏長著一叢一叢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人應聲。狄公壯壯膽闖了過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著一具木頭傀儡。傀儡的頭是一顆死人的骷髏,一對口進去的眼窩正對著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裏將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著。

狄公驚回頭,只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著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著狄公,握著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溫和地說,“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將她手腕抓住:“朱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狸到處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朱紅疑惑地說。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麽?朱紅,我要與你仔細聊聊。”狄公說著,將刀子還給了朱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朱紅將刀子放進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將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齊。又輕輕拍了拍那骷髏。於是她從壁龕裏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內便是內殿了,到處是腥臭味。朱紅將蠟燭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上坐下。殿墻一半塌了,上面爬滿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墻上閃著綠眼睛凝望著他們。一陣涼風吹過,野藤枯葉發出悉悉瑟瑟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