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黑狐狸 第八章

日墜西天,暮色漸合。金華縣正衙大門懸掛起了四球大紅燈籠,飛檐翹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纓帶。衙門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狄公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宮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種如雀投林,如魚入水的感覺。他隨著人馬車橋在繁華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發現了一家樂器店,便掙脫出人流來,進了這店門。

樂器店內鐘鼓鐃鈸、笙管琴瑟、秦箏楚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時值中秋前夜,買樂器的人兀自不少,竹聲絲音亂作一片。

掌櫃見狄公甚有官勢氣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問:“相公要買什麽?吹的還是撥弄的?”

狄公看了掌櫃一眼,將《玉笛譜》遞上給他,說:“不知掌櫃的可認識這長笛曲譜?”

掌櫃接過認真翻了幾頁,尷尬地堆起笑,說道:“相公,這端的是本古譜,不是時興流傳的,鄙人不能識得。相公不妨去請教那神笛劉,任憑古今華夷的笛譜,包管識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遠,這神笛劉兀的只是貪杯,時常酩酊大醉,賺的錢都扔到那酒壇裏了。”

狄公去衣袖裏取出一串銅錢放在櫃台上。

“掌櫃的,相煩委派個夥計引路則個。”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隨這小夥計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隨小夥計出店門上了街,那夥計指著街對面一家酒館笑著說道:“要請神笛劉,無少三斤酒。——相公不買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還來理你?豈不誤了相公大事。”

狄公點頭稱是,便去那酒館裏買了一瓶上好的“葫蘆春”。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劉家的門首。狄公給了小夥計幾個賞錢,小夥計稱謝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門便“吱呀”一聲,搖搖晃晃地開了。

屋子又暗又小,點著一盞冒著煙的油燈,一股劣質酒酸味彌漫了整個屋子。屋裏除了墻上掛著一排長笛短笛外,幾乎沒有什麽東西。

神笛劉由於剛喝了酒,圓呼呼的臉上噴噴紅。他穿一條深棕色寬松的燈籠褲,上衫散了扣敞著胸肚。身邊卻站著那藍寶石坊的小鳳凰。

“你是什麽人?兀自闖到我的家裏?”神笛劉粗聲粗氣地開了口。

狄公裝著沒看見小鳳凰,慢慢就一張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將那瓶“葫蘆春”擱在桌上。

神笛劉的眼睛睜得如金魚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蘆春’,二十年沒喝過了。先生,看你一臉大黑胡子,莫不是閻王爺來請我不成?快快把瓶蓋打開?”

狄公將手放在瓶蓋上,說:“不忙。”隨手將那《玉笛譜》遞給他,“央煩先生告訴我這是些什麽曲譜,再喝不遲。”

“什麽?”神笛劉接過曲譜,翻了幾翻,“這個好說,讓我先去凈了面再來。”說著搖搖晃晃向裏屋走去。

小鳳凰見神笛劉進了裏屋,才戰戰兢兢地說:“老爺,我正欲請劉師父今晚去縣衙裏酒宴上為我伴奏,他的笛子與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蹣跚著步子又搖擺地出了裏屋,順手從墻上取下一支笛子來。

狄公驚奇地問小鳳凰說:“你不是說要跳《紫雲鳳凰》麽?怎麽又改……”

“回老爺,奴家見縣衙畫廳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張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還有如意法師。我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可坐失。老爺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藝的解數,步子尖,旋轉急,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黑狐曲》是一只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纏上你,管教你一命歸陰!”神笛劉認了真,他將《玉笛譜》放在膝頭上,說道:“這第一支曲《雲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曉,毋需多講。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幾段,節奏輕快,旋律十分動人。“噢,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師最是流行。”

神笛劉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講出曲調的名目。這樂譜花樣狄公大多不懂,心裏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為這冊《玉笛譜》既無曲牌又無歌詞,根本就不是樂譜而是宋秀才用樂譜的樣式記錄下來的一份秘錄。這秘錄無疑會解開他來金華之謎。然而這真是一冊笛曲的古譜——這根線索又斷了。

“該死!”一聲粗俗的罵聲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這最後一支曲好生面善,卻識不得了。”

神笛劉說罷,又把笛子送到嘴邊,低沉的笛聲響起來,其節奏很緩慢,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充滿了哀傷。小鳳凰一聽不禁愣了,兩只木然無光的眼睛閃出了欣喜的種色。接著節奏快了起來,高而尖的音調配著古怪而陰郁的旋律。

〈注①:《雲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傳說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調》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辭.在狄仁傑時代之後。——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