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紅閣子 第十六章

馬榮回到紅閣子,將適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稟告了狄公。最後道:“淩仙姑的住處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裏。此刻趕去,恐也無濟。”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纏身,不可能離去很遠。再說除了蝦蟹兩個,也沒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讀‘科’,疫病。——華生工作室)

馬榮道:“聽小蝦說,今日清早那茅篷裏亮有燈火,疑是生客。莫非淩仙姑吃那客人挾裹去了。”

狄公憂郁地撚動著胡須,忽問:“馬榮,你確信那幫匪徒只是報大蟹當日之仇,與你無關?”

“這個想來無疑。老爺,那夥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裏?再說大蟹頭裏殺了他們三個兄弟,故爾埋伏在林間,意圖截殺,以報夙仇。”

狄公道:“蝦蟹兩個平日午後並不回窩,那幫匪徒莫非不知蝦蟹習慣。”

“天知道他們間的怨仇如何。只是險些兒連我一抹兒擄進。不過,這兩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蝦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嘆了一口氣道:“原來我只擬在這裏呆一天,此話說得輕率了。馬榮,今夜你自個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後再來這裏找我。”

馬榮走後,狄公獨個在紅閣子裏沉思冥想,半日無頭緒。又覺腹中雷鳴,便換過一領素凈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來街上。

沒走十幾步,便到桃花客店門首,轉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賈秀才一起進餐呢。也好細聽聽李璉慫恿他弄手腳整治馮岱年的陰謀。——主意拿定便折進桃花客店。帳台上一問,乃知賈玉波午後離店尚未口來。

狄公只得回轉出來。上街找飯館。街上人家紛紛出來擺牌位,撚香供祭。許多紙人紙馬紙箱紙轎,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這些冥器依例要擺設到明天三十一並焚化。各家各戶的鬼魂歆饗畢,鬼祭乃算終止,陰曹地府的大門重新聞合。

(歆:讀‘新’,饗,嗅聞。——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觀看,忽見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飯館。布招兒繡著“同慶樓”三字,人又不擁擠。便上樓去。樓上已有五七席飲酒的,倒也不嘈雜。便找了一副臨窗空座頭,叫了幾味菜肴,一角薄酒,獨自吃起來。

吃著吃著又不由想起疑難棘手的案子來。依眼下種種供詞判來,二十年前殺殉匡時的與今日殺秋月的似是一人,這人亦須有五十開外年紀。令人不解的是他既與當年翡翠情愛深篤,並爭風殺了陶匡時,怎的又會與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這人會不會已探知淩仙姑的秘密,已搶先一步下了毒手。淩仙姑的失蹤與蝦蟹兩人遭截劫豈沒關聯?還有,李璉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與秋月的真正關系也未弄清,而這一點無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關鍵所在。——如今李璉、秋月已死,鬼魂還在陰曹地府的大門外徘徊,焦急地等我來為他們鈐押封冊。

(鈐:讀‘前’,蓋章,蓋印。——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覺呆呆自言自語起來,鄰桌上的吃客都紛紛回頭來看他。狄公沉陷其中,並不察覺。——想著想著,突然站立起來,叫來堂倌惠帳,獨個急匆匆下樓而去。

他又回進了桃花客店,依店後門一條小路直趨秋月的宅邸。

這條小路由大小勻稱的細卵石鋪砌。兩邊一式是古拙蒼勁的銀杏,間夾一簇簇一叢叢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蔭籠蓋,十分闃寂。秋月宅前有一個小小蓮花池塘,開滿了白色的睡蓮。月光透徹,分外幽靜。一條古老的板橋橫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柵門。

(闃:讀‘去’,寂靜。——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開木柵門,便見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園。門內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內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樣,玲瓏剔透,堆疊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園、幽徑、池塘,儼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連嘆贊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階,乃見門上交叉貼了馮裏長簽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圍繞窗台兩邊細看,忽見一木槅窗板有縫隙,用力一掰,“豁啦”打開。縱身跳上窗台,踢開窗框,進入室內。

(葺:讀‘器’,修理房屋。——華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點亮了自己帶來身上的一截蠟燭。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環的房間。於是又開門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間最華麗的客廳。點亮了桌上一支銀燭台。乃見秋月的臥室在客廳左首。

打開秋月的臥室、撲面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中間一方小小圓桌,四面四個圓凳。靠東墻一張桃木雕花大床,掛著紫羅錦帳。床上枕衾茵席齊整,香氣更濃。

床前正對著圓鏡梳妝台,台面上鉛朱膏粉、唇丹花露,十來個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個抽屜。左面三個抽屜都沒上鎖,全是絹帕、繡囊、汗巾之物。右邊只最底下一個抽屜上了一把小小銅鎖。上面第一個抽屜是釵鐲發夾、耳墜佩玉之類首飾,第二個抽屜則放著一盒未啟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動的香精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