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湖濱案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馬榮三人回到中艙間壁。——杏花仍安靜地躺在長桌上,喬泰將艙門緊閉。

馬榮把適才一番勘問告訴了喬泰。喬泰聽說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發怵。偏偏這時船身開始顛簸。喬泰不慣水性,只覺頭暈惡心。

洪亮憂道:“怕是這南門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玨與鈴兒的話又會如此拍合。他兩個總不會早設預謀。”

狄公撚須微笑:“適才我未對湖中妖物事倉促斷言,我對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買心中清楚,殺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決非水妖。那個誘殺杏花的只是裝扮成水妖模樣。此刻我已隱約猜出杏花被害的緣由。”

洪參軍忙問:“老爺真的已斷出杏花遇害的緣由?”

狄公遂將席間杏花的奇異舉止。描繪過一遍,又將杏花兩句分明是對他說的話復述了。

洪亮三人乃覺事態嚴重,腳下的船板更是搖晃不已。——漢源城難道真面臨一場劫難。

“韓詠南形跡最可疑。他假裝酒醉磕睡,窺聽了杏花與我的講話。偏偏杏花輕率上當,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嘆道。

洪參軍道:“韓詠南自稱頭暈,在前艙船頭休歇,說是坐在舷欄邊瓷凳上,又有誰見了?沒一個證人。他潛身去左舷後廂賺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點頭:“韓詠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樣有可能探聽到我與杏花的說話。況且杏花說話時鬼鬼祟祟,故作姿態,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關罪犯密謀大局,故兇手頓生殺機。”

喬泰道:“王玉玨、彭玉琪、劉飛波、蘇義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兩個一步未出軒廳,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當時又犯嘔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氣力將杏花舉過舷欄,拋入湖中?”狄公補充。

馬榮斷道:“剩下韓、王、劉、蘇四人俱有氣力,又都出過軒廳。各人解辯雖有道理,但都不足憑信,難以豁脫。”

洪參軍忽道:“那個蘇掌櫃,粗眉濃眼,背闊腰圓,狀如惡煞。他動了殺機後乃有意弄汙自己袍襟,借故勾當,不可忽略。”

狄公點頭稱是:“不過,我思量來,那兇犯必與杏花有情緣,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腳即隨去,自投羅網。王玉玨身不滿五尺,腿短腰肥。不僅形態粗陋,而且不解騷墨。一般女子見了尚且嫌憎,何況杏花?蘇義成兇神惡煞,粗俗不堪,一副餓虎饞狼色相,杏花豈肯屬意?唯韓、劉兩人雖有了些歲年,卻是風流雅客,情場老手,且又腰纏萬貫,故最有魅力。——我們此刻首當弄清哪一個與杏花瓜葛最深,無論舊情抑是新歡,分剖明白,才可勘查。——這當然應去‘楊柳塢’探測。慶雲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蘊,只識些浮面上的應酬。其他小姊妹間容易探出實情,大凡這類風流韻跡總瞞不過同行姐妹去。”

喬泰道:“我們應迅即查封杏花在‘楊柳塢’的房間。兇手系一時生出殺機,總不能當即滅去兩下往來的痕跡,杏花房中必有幾樣信物字句。一這船一旦靠岸,兇手會搶先一步行事,我們不可不防。”

“喬泰之言極是。”狄公贊許。“船到碼頭,馬榮即奔‘楊柳塢’潛伏。見有人闖入杏花房間。即行拘捕。我坐轎隨後即到,再細搜杏花房間。”

花艇靠了躉船已經近午夜了。碼頭上燈彩被暴雨打過,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喬泰留守船上,監護杏花屍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傳話慶雲遣穩婆來船上料理入殮事宜。又命洪參軍傳言韓詠南諸人,衙署暫且無事鞫問,各自回家。

韓詠甫等七人一個個如遇赦的囚犯一樣,垂頭喪氣,狼狽下船。鉆入各自的涼轎,倉皇回府。

狄公見七頂轎子遠了,乃與洪參軍打點轎馬、差役,吩咐直趨“楊柳塢”。院主慶雲及樂班舞姬一行跟隨官府儀仗同行。

回到“楊柳塢”,狄公即命慶雲指點杏花房間。慶雲擎了一個燈籠前面引路,抹過庭院,轉去一幢玲瓏樓閣。

慶雲上了樓梯,摸到鑰匙,打開杏花房門,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條漢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勁擰扼,慶雲大叫有鬼,險些兒暈厥過去。狄公悟得是馬榮,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馬榮乃知是狄公轉來,遂松了慶雲,稟道:“我在此等候多時,並不見有人潛來。”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樓去,留心防備院中。如有生人進出,攔住盤問,不要輕易放過。”

洪參軍摘了慶雲鑰匙納入袖中,遂點亮了房中燭盞。狄公關上房門,兩人傾箱倒筐,—一細搜。

杏花的手跡果然不少,一式楷書,皆摹的鐘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細,每與人書信,俱留底稿。別人寫與她的則更多,抽屜裏單信禮一項便厚厚幾叠。細讀這些書信也無非風月場中虛套陳辭:一壁廂刻意諛稱,雜以狎昵。一壁廂虛與委蛇,敬而遠之,並無十分認真之跡。單從書信判來,與杏花有染的不亞二三十人,而韓、王、劉,蘇輩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