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不見的人(第2/7頁)

呼天搶地?沒有,我沒有那種印象。現在回想起來,倒在裏面的人們在我的記憶中,就像是黑色的阿米巴原蟲一樣。我不記得他們的臉或表情,只有一群黑色的阿米巴原蟲在地上蠕動的印象。

而且,我也不記得有聽到任何哀嚎或是呻吟的聲音。那感覺上不是人的叫聲,而是來自房子的聲音。雖說是房子的聲音,但其實我也無法解釋清楚,就好像整個房子震動時發出的森隆聲響。我不知道記憶的結構是什麽樣子,總之,在我腦海裏就是那樣。轟隆隆的聲音在我身體裏面響起,我心想不得了,出事了。

不要動,你們留在這裏——我記得自己對著弟弟和妹妹這麽大喊。

我趕緊跑離現場,一心只想著得叫人過來才行。

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時,大概花了十分鐘吧。

不過老實說,我只想趕緊跑離開那裏。連弟弟、妹妹都丟著不管,只想一個人盡快逃離那裏。

到了派出所,我記得自己好像說了:青澤家出事了,大家都痛苦地倒在地上。起初警官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直到我反復再三訴說之後,他才臉色一變開始行動。他到處打電話,叫來許多人,搞得一片鬧哄哄的。

那種……自己所處的世界突然間加快速度運轉時,隨之而來的莫名恐慌讓我印象深刻。比起進入他們家的那個時候,我這時的心情反而更害怕——就是意識到發生在他們家的事情被周遭的世界承認、成為不可抹滅的事實的當下啦。尤其可怕的是,按下那個開關的人就是自己。那種感覺就像是我按下了旋轉木馬的開關、正準備騎上去時,木馬已然開始轉動,速度還越來越快。最早按下開關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轉瞬間大家卻都忘了我的存在,把我丟在一邊。我生性就不是主動的人,甚至可說是騎墻派,總是觀察過周遭人臉色才行動的類型。因為生性使然,所以在沖向派出所報案時,我還一直在擔心這樣做到底好不好。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派出所裏的年經警官在喝即溶咖啡,可是湯匙卻直接放在杯子裏沒有拿出來。我無法忍受湯匙放在杯子裏不拿出來的習慣。不過因為事情一下子就鬧大了,他也無暇繼續喝那杯咖啡。

那個插著湯匙的杯子就這樣一直放在桌子上。

我總覺得杯子就跟自己一樣。周遭正在以超級猛烈的速度變動,然而卻只有我和那個杯子是靜止的。

當然警方也問過我好幾次話,但是因為我在沖過來報案之前只在他們家停留一下子,能夠說的東西也不多。倒是那一天出入過好幾次的弟弟、妹妹一其是弟弟——被問得特別仔細。但我想他們說的都不足以成為證詞吧。看著他們,我記得當時自己還在想:同樣的問題也問太多次了吧?

是的,關於那個事件我只記得這些了。

4

說得也是。那是個不得了的事件,周遭的人也都嚇壞了。可是當時的我倒是很清醒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所謂的青春期,不都有一段期間會斜眼看世界嗎?——覺得這個世界容不下自己、跟自己是敵對的、總是瞧不起大人的作為。我剛好就處於那種時期。老是覺得社會上發生的事跟我無關,我管好我自己都來不及了。

可是只有一點,是我從那個事件感受到的。

沒辦法。

關於那個事件,我就只有這個感想。

沒有辦法。

當時我的心中一直回蕩著那句話。我覺得自己在案發之後,看到他們家裏面的情形,然後沖往派出所報案時,心中搞不好就是這麽想的。

我不知道啊。該怎麽說明才好呢?

我從小就對人世間的較量關系很敏感。或許是因為轉學太多次的關系,也可能是因為底下有兩個弟弟、妹妹的緣故。從小我就知道關系的復雜程度是兩個人大過一個人、三個人大過兩個人的。

班級裏面的較量關系也很重要。看清楚誰是必須親切以待、誰是不能得罪的,可說是在學校裏求生存的重要技術。因為經驗豐富,所以我很快就能窺見端倪。人世間存在著牢不可破的階級制度,因此必須識相地堅守本分才行。要想往上爬,就得走過一定的步驟,而且爬的時候還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很早就學會了這種處世之道了。

至於這和“沒有辦法”要如何連結,我就必須回頭說說剛才提過的看不見的人。

我們為了求生存,本能上知道最好能讓別人“看不見”。轉學生不可以太醒目,不要引人側目、不可以擺出一副好像在這個學校待了很久的樣子。容易被“看得見”的人所背負的風險是可怕的。所以相反的,想要制造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就只好祈求自己在別人的眼中變成“看得見”的人。

他們家就是那種容易被“看得見”的人家,包含裏面住的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