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9年 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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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蘭盆節的焰火,優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

所謂盂蘭盆節,不過是在操場上搭起跳盂蘭盆舞的高台,當地居民在上邊跳一跳盂蘭盆舞。焰火也就是那麽回事,叫人泄氣的聲響,砰砰地20多下,轉眼就結束了。

優希躺在床上,斜著眼睛看見窗外升起的橘黃色焰火一閃就沒了。雖然只有這麽一點兒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們除了剛動完手術動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場上去看了。

根據優希手術後的身體狀況,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護士也一再勸她到外邊去,但優希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出去。

優希從八號病房樓後面的凈水罐上跳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地用右手撐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鎖骨骨折,右手腕韌帶拉傷,臉部、頸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傷或挫傷。萬幸的是地面雜草叢生,受的傷都不至於留下殘疾。

至於為什麽受的傷,在凈水罐附近幹什麽來著,優希沒對醫生講也沒對護士講,確切地說,優希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麽。

做完手術的第二天,優希才發現雄作和志穗已經守候在床邊了。志穗茫然地、默默無言地看著優希。雄作則怒容滿面,一會兒用嚴厲的口吻問:“到底出什麽事了?誰欺負你了?誰說你什麽了?快告訴爸爸!”一會兒又帶著哭腔說,“難道你不打算活了嗎?你沒做什麽壞事啊,優希……你可得打起精神來啊!求求你了優希!打起精神來……”

雄作好像就怕優希說話,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優希開口。其實,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說的話也好,都沒對優希產生任何影響。在她的腦子裏,除了白色的濃霧以外,什麽都沒有。所有的情景,所有的聲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濃霧中。

優希轉到外科病房不久,長頸鹿和刺猬來看過她。那時,優希連他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後來,總算從他們那裏聽說了自己從凈水罐上跳下來的事,是他們把醫生叫來的。他們還驕傲地說,沒對任何人講優希是從凈水罐上跳下來的。

優希已經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所以對長頸鹿和刺猬連聲謝謝都沒說。

病情穩定之後,優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診察。

“你是不是想自殺來著?”水尾問。

優希精神恍惚地看著水尾,什麽都沒說。那天爬到凈水罐頂上去,並沒有明確的意圖。只不過覺得已經無法忍受這種自己無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聽長頸鹿和刺猬說,自己從罐頂跳了下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許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樣飛到神山去吧。

因為優希一句話都不說,水尾的診察很快就結束了。

外科病房裏沒有那種背地裏欺負人的現象,因為受外傷的孩子們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什麽話都不說的優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反正是“動物園”裏的怪人,誰也沒太在意她。

雄作和志穗每星期來看她一次。志穗總是含著眼淚坐在優希床邊,除了唉聲嘆氣就是唉聲嘆氣,結果使優希心情更加郁悶。雄作每次都帶個布娃娃什麽的玩具或可愛的動物相冊來,還把如何如何愛優希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媽媽打心眼兒裏愛你,對我們來說,你比什麽都重要。要記住這一點,好好珍惜自己。”

可是,優希就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盂蘭盆節過後,知了更響地叫了幾天,就漸漸地減弱了,而蟋蟀呀,金鐘兒什麽的卻歡實起來,白天在病室裏都聽得見它們的叫聲。聽護士們說,海裏水母【注】已經出來了。

【注】也叫海蟄,在日本,8月中旬的盂蘭盆節以後,由於海水溫度的變化,沿海開始出現大量水母,標志著秋天的到來。人們一般不再下海遊泳,因為被有毒的水母叮了是很危險的。——譯者注

養護學校分校開學的前一天,醫生跟優希的父母商量過以後,決定讓優希從外科病房轉回精神病科病房。離開外科之前,優希把父親雄作拿來的布娃娃、動物相冊什麽的全都給扔了。

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動自如,別處的傷還有些淤血,已經不疼了。但是,心中的迷霧仍然沒有消散,對於水尾的問診還是沒有反應。

病室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蜉蝣和蝮蛇都在。蜉蝣還在寫她的“遺書”,看見優希回來,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像念咒語似的宣講起她的理論來:“有時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這個事實忘得一幹二凈。有的還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說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來,結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教育孩子並不是競爭,為什麽就沒有人宣傳這一點呢?責備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於間接地打他們的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