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九四七年(昭和二十二年)七月 擇捉島。

上船的時間到了。

村裏的居民們排成行列,開始往碼頭方向走去。有紀背負著行李站了起來。在碼頭的前端,有一艘擺渡船正停靠在那裏。有紀之前整理好的兩件行李,已經都運上停在單冠灣海面的貨物船了。前幾天,她忽然收到撤僑船只將在今天前來的消息,於是便開始慌慌張張地打包行李、準備好半個月的食糧和之後過冬用的衣服。

村子裏有謠傳說船是要開到樺太去,也有種說法是,他們將會在大泊或真岡轉搭日本籍船只,然後朝著函館方向移動。大部分的居民聽到撤僑的消息時,臉上都帶著奇妙的迷惑神情,那既是為漫長的拘禁生活終於結束感到安心,同時也是為今後的生活而感到深切的不安。至於有紀臉上浮現的,大概是微笑的表情吧!毫無疑問地,那是已經習慣了這世間一切的諷刺與惡意的,超然而自在的笑容。事實大概正是如此吧。畢竟,在從故鄉的小島被逐出之際,還能發自內心地展露微笑的,除了她之外,大概也別無他人了。

碼頭的周邊出現了幾個蘇聯兵。他們背著槍支,完全沒有緊張的樣子。其中也有一些士兵的臉上是笑嘻嘻的。一家和有紀並不算很親近的俄羅斯人也出現在碼頭上,無憂無慮地揮舞著雙手。

有紀一邊揮手,一邊回顧著單冠灣的風景。夏天的太陽,映照著一片綠油油的山野與森林。單冠山頂殘留的冰河,散發著令人為之炫目的潔白光芒。生氣勃勃的微風中微微帶著甘甜的香味。這是擇捉島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也是有紀最喜歡的季節。

擇捉島上山麓和原始森林的模樣,在這六年間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但是村子和後面原野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自從那年冬天和美國開戰以來,村子新設了海軍專用的碼頭,最後連陸軍也進駐到了島上。沙丘的後面也被開辟成營區,挖了防空洞和飛行跑道。村子裏到處都是軍隊,日常生活被徹底染上了戰爭的色彩。

雖然居民認為戰火或許不會蔓延到這座邊境的島嶼,但事實上,戰爭卻毫不留情地席卷了這座島和這片港灣。島上不只有軍隊進駐,而且男子也大多被抓去當兵,然後全都一去不回。最後,蘇聯軍隊在這裏登陸,並且占領了這座島。這是在兩年前日本無條件投降後發生的事。

現在,居民們得從這座早已住習慣的島上,除了隨身行李外什麽都不能帶地被遷往日本本土。據說,這叫做“撤僑”。然而,對那些在這座島上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與其說叫什麽“撤僑”,還不如說是被放逐吧!對有紀來說,漁業權、土地登記書,還有驛站負責人的執照,已經全都變得毫無價值了。

野玫瑰盛開的沙丘上,可以看見七八個人影。他們是拒絕搭上這艘撤僑船,選擇繼續留在這個被蘇聯軍隊所占領的島上的人們。這當中,除了愛奴人之外還有兩個從島上勞改營被解放的工人。當時,蘇聯的官員曾經問這兩名工人是要留下來還是離開,而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下。現在,這些留在島上的人大概正在爬上沙丘,目送著搭上撤僑船的人離開吧。

有紀自己是在花了半天考慮之後,才決定跟著撤僑船離開的。雖然自己身上流著一半俄羅斯人的血液,又是在這個島上出生與成長的,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親近而且習慣的語言和習俗。只是,究竟這是不是個妥當的抉擇,就連有紀自己也無法確信——恐怕,她永遠也找不到明確的答案了吧!

隊伍快速地向前移動著。

有紀尋找著自己的兒子,在旁邊,有一名蘇聯士兵正抱著有紀五歲的兒子,孩子正把某件銀色的小型樂器,當成玩具在手上把玩著。

有紀對兒子叫喚著:“賢一,來,要搭船了哦!快說再見!”

小男孩在蘇聯兵的手臂中回過頭。他是個看起來似乎相當聰明,但是臉上卻又帶著幾分頑固氣息的小男孩。有紀覺得小男孩在這點上,和他父親的面容頗有幾分神似。至於他那頭紅色頭發則是繼承了有紀的遺傳因子吧!蘇聯兵將小孩放到地上。小男孩跑到有紀的面前。

有紀再一次說道:“賢一,自己背自己的行李。”

小男孩聽到後,背起了帆布制的舊登山包。對小孩的背來說,這是個看起來有點太大的登山包。

“繼續往前!不要散開!”派出所的大冢喊叫著,居民的腳步又加快了。有紀牽著兒子的手,走向碼頭。從那支機動部隊集結後,已經過了六年,距離戰爭結束,也已經整整兩年了。有紀在這年,也已經邁入了三十歲大關。她在未婚的情況下,生下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小孩,現在的她,是一位三十歲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