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是一部手稿

一九六八年八月六日,我得到一本書,書名為《梅爾克的修士阿德索的手稿》。此書是一個名叫瓦萊[1]的神父由拉丁語翻譯成法語的,參照的是修士J.馬比榮[2]的版本(巴黎蘇爾斯修道院出版社,一八四二年)。書中附注的歷史資料甚少,不過聲稱是忠實地脫胎於十四世紀的一份手稿,這手稿則是十七世紀一位知識淵博的大學者在梅爾克修道院發現的,這對於聖本篤會的歷史研究卓有貢獻。這一學術上的trouvaille[3](按時間順序這是我的第三個發現)令我喜出望外。當時,我正在布拉格等待我的一位密友。六天後,蘇聯軍隊侵入那座不幸的城市。我好不容易抵達奧地利的邊境城市林茨,從那裏前往維也納,跟我所等待的人會合,並與他一起沿多瑙河溯流而上。

我讀著梅爾克的阿德索講述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如臨其境,著迷而興奮;我沉醉其中,幾乎是一氣呵成把它翻譯成意大利語,用了好幾本約索夫·吉爾貝Papeterie[4]出品的大開本筆記本,那種筆記本用柔軟的鵝毛筆書寫特別愜意。就這樣,在翻譯此書期間,我們來到梅爾克附近。那座數個世紀幾經修繕的異常漂亮的斯蒂夫特修道院仍屹立在一處河灣的山岡上。也許讀者已經猜到了,在修道院的藏書館裏,我沒有找到阿德索手稿的任何蹤跡。

那是一個悲劇性的夜晚。在抵達薩爾茨堡之前,在蒙德湖畔的一個小旅館裏,與我結伴同行的人突然消失不見,並帶走了瓦萊的那個譯本。我與那人搭伴的旅行也就此中斷。我並非覺得他有惡意,而 是不明白他結束我們關系的方式為什麽那麽蹊蹺和abrupto[5]。這樣,我就僅剩下自己親手翻譯的筆記本譯稿,以及一顆無比惆悵的心。

幾個月後,在巴黎,我決心把考證該書的研究進行到底。幸而,從法譯本摘下來的不多的信息中,有關故事出處的參考資料及書目倒特別詳細而準確:

Vetera analecta[6],或稱《古代著作和各類小冊子匯編》,包括詩歌、書信、公文、碑文等;另外,有讓·馬比榮的一些旅德筆記,以及一些批注和學術論文(馬比榮是聖本篤會和聖毛羅修士會的司祭和修士);還有介紹馬比榮修士生平的書和某些小冊子的新版本,其中有關於獻給傑出的紅衣主教博納的聖餐使用的未發酵和發酵面包的論述。此外,還有西班牙主教埃爾德豐索有關同樣論題的手冊,以及羅馬的埃烏塞比奧寫給法國泰奧菲洛關於對不知名聖人的崇拜的書信(經國王特許,於一七二一年由巴黎雷維斯科出版社出版,該出版社位於米歇爾大橋附近)。

我很快就在聖熱納維耶芙藏書館找到了《古書集錦》。不過,令我十分驚詫的是,我找到的這個版本有兩處細節與資料記載不符:首先是出版社不符,應該是蒙塔朗出版社,ad Ripam P.P. Augustinianorum (prope Pontem S.Michaelis)[7];其次是日期不符,晚了兩年。毋庸贅言,這些軼事顯然絲毫沒有涉及阿德索、或者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手稿——相反,誰都可以驗證,這只不過是一部中篇和短篇故事集,其中有數百頁是瓦萊神父翻譯的。我求教了幾位研究中世紀的著名學者,如尊貴的令人難以忘懷的艾蒂安·吉爾松[8]。顯然,我在聖熱納維耶芙藏書館裏見到的《古書集錦》是個孤本。在屹立於帕西近郊的蘇爾斯修道院的一次短暫逗留,以及與朋友阿尼·萊尼斯特修士的一番談話,使我深信從來沒有什麽瓦萊神父用修道院的印刷機(再說當時並不存在)印行過什麽書籍。看來,法國學者在提供參考資料的時候是疏忽大意了。不過,這件個案也太超乎常理,著實令人悲觀,我開始懷疑所獲得的書是一本假托之作。如今,瓦萊的譯本是難以尋覓了(因為某種原因,至少我是不敢去找那個把我的書拿走的人,把書再要回來)。剩下的只有我的筆記,如今對那些筆記我也要打問號了。

人的軀體疲憊不堪,或精神極度興奮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魔幻般夢魘的時刻,會在幻覺中見到過去曾經相識的人(en me retraçant ces détails,j'en suis à me demander s'ils sont réels,ou bien si je les ai rêvés[9])。後來,我從有關比誇神父的那本可愛的小書[10]中得知,在幻覺中還可能會見到未寫的書。

若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些新情況,對於梅爾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究竟從何而來,我將會在這裏提出疑問。後來,打消我疑問的是我的一個發現。一九七〇年的一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科裏安特大街(離聲名顯赫的“探戈庭院”不遠)的一家小舊書店裏,我在書架上好奇地翻尋時,無意間看到了米洛·湯斯華寫的一本名為《觀鏡下棋》的小書,那是卡斯蒂利亞[11]的版本。《觀鏡下棋》一書,我已經在我的《啟示錄及其附錄》一書中征引過(是間接引用),同時還評論了作者最新的著作《啟示錄的兜售者》。這本《觀鏡下棋》是如今業已難尋原著的格魯吉亞語的譯本(第比利斯,一九三四年),而就在書中我頗感意外地讀到了有關阿德索手稿的豐富的引證,不過其原始資料並不是出自馬比榮編注瓦萊翻譯的版本,而是出自一位名叫阿塔納斯·珂雪[12]的神父的著作(然而是他的哪本著作呢)。後來,有一位學者(不便提名)向我保證說(他對書的目錄倒背如流),這位偉大的耶穌會教友從未提及梅爾克的阿德索修士。可是米洛·湯斯華的《觀鏡下棋》就呈現在我眼前,並且它所涉及的情節與瓦萊所譯書中絕對相同(尤其是對於迷宮的描述令人確信無疑)。不管後來貝尼亞尼諾·普拉齊多[13]如何寫這事,瓦萊神父確實存在過。那麽,梅爾克的阿德索當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