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大蟆 (第3/21頁)

“不不,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大義名分。世間可憎的混賬的確多不勝數,但既不能據此斥其為惡,亦不該因人受難遇害而視其為善。是善是惡,常隨立場而易。因此於法不可以善惡定罪,反正為人定罪的終究是官府。有些義理須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於世故人情。即便是義賊,也耍不了什麽威風,畢竟終究是罪人。正義這東西,不過是須為一己立場辯護時所使用的一時權宜。”

“哦?”

你還真是個善人哪,山崎說道。

“小的是個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這人把情義看重得像什麽似的。不過你們那女店東,噢不,大總管常感嘆需要一個像你這麽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吧。切記,別太為委托人著想。”山崎說道。

“這是為何?”

“損料屋可不是助人報仇的打手。若是將責任攬過了頭,保準造成虧損。承接的只是差事,若是連怨恨還有不甘願之類都給攬下,不就等同於引火上身?”

“真是如此?”

“當然如此。總之,上你們那兒求助的,多半是走投無路的家夥,聽了這些客官的遭遇,難免會同情。不過,別忘了同情不過是個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許真是如此。”

說不定真如山崎所言。或許又市不過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讓自己幹的不法勾當顯得正當些。雖未犯法,不,或許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罪大惡極。又市所做的事情,沒有一樁是值得褒獎的。

想來,這態度還真是自以為是。自己不過是個不法之徒,哪來的資格界定孰善孰惡、孰可憐孰可憎?

況且,或許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認定己善彼惡,自己才用得出敵這個字眼。敵若是惡,那麽己便是善了。但自己的行徑,豈可能是善?

大爺所言的確有理,又市回答道。

別這麽客氣,山崎說道:“枉顧人情者非人。然而須了解同情亦是一種判定了我尊彼卑後,方可能產生的人情。”

“大爺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將凡事視為事不關己?”

“當然事不關己。因此更應極力避免將之視為一己之事,對委托人產生同情。隨委托人又哭又怒,只會令自己失去立場。別忘了這不過是門生意。”山崎比出撥弄金幣的手勢說道,“這你千萬得牢記,又市先生。絕不能將擊倒對手視為逞一己之快。該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們的差事,不過是收下銀兩代其承擔損失。損料的目的是填補損失的缺口,在咱們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開,再由咱們幹的活兒將之填平,但不可填過了頭,填出一座土饅頭。”

如此一來,可就沒賺頭了,山崎笑道:“萬萬不可仗著鏟兇除惡的心態吃這行飯。損料屋有時的確受處境堪憐者之托,向可憎仇敵報一箭之仇,但這不過是個結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論是委托人,抑或是設局對象,均應奉為客官。”

“奉為客官?”

那狠心老頭兒、混賬郎中、淫蕩和尚以及吝嗇的青樓老板——的確都是客官。拜這些家夥幹了惡毒勾當之賜,損料屋才有差事可幹。

兩人的對談就此打住。只聽見風箏迎風飄蕩的聲響。舉頭望天,卻不見半只風箏,只看見一羽飛鶴翺翔天際。

沒見過飛鶴的又市,出神凝望了好一會兒。

那些人在淺草田圃內撒餌,山崎說道。

“撒餌喂鶴?”

“沒錯。好供高官放鷹獵鶴。這些鶴真是可憐。”

“放鷹獵鶴?”

“獵鶴並非為食其肉。放鷹獵鶴不過是個余興。為殺而飼,好不滑稽。你說是不是?”

這羽鶴終將命喪鷹爪?

眼下還看得見鶴,也依舊聽得見風箏的迎風聲響。

“江戶的新年可真是安靜呀。”

兩人只須閉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鴉雀無聲。

大坂絕不可能如此靜謐。大坂這地方,說好聽些是熱鬧,說難聽些是嘈雜,哪可能聽到目光不可及的遠方的風箏聲響。江戶的新春,遠比大坂質樸、素凈。

人口雖多,武士卻有不少,或許這正是原因。

靜過了頭,可就教人難挨了,山崎回道。

“大爺受不了安靜?”

“沒錯,這種安靜反而更令人心浮氣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靜是理所當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如此安靜,難道不教人覺得不尋常?元旦時自家的蟋蟀鳴叫,就連隔壁三軒兩鄰都聽得到。真是教人難挨。”就新年發過一陣牢騷後,山崎方又說道,“唉,這就是在下的缺點了。”

“缺點?”

“不是說過在下討厭安靜?”

“大爺可是喜歡嘈雜?”

“噢,嘈雜是沒什麽好,但該怎麽說呢,瞧瞧在下——一張嘴永遠閉不上。想必你早已發現,在下老是這般嘮叨個不停。在下的缺點就是話太多,總之就是怎麽也靜不下來。人說沉默是金,或許在下就是被這張嘴給害了,老是與財無緣。若不是窮怕了,在下哪可能給逼得大過年的還來幹這野蠻勾當?”山崎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