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子辻 二

“真是嚇人啊!”

京都嵐山盡頭一座人跡罕至的佛堂內,一個身穿白麻布夏衣、頭纏行者頭巾的撒符紙行者正在仔細端詳一卷攤在木地板上的繪卷。此人正是禦行又市。

“看起來真令人不舒服呀。”

又市雙手抱胸,擡頭看看他面前的男人。對方一身僧侶打扮。

此人雖已剃度,且身穿墨染法衣,但其實並非正派僧侶。他相貌兇神惡煞,令人難以相信此人誠心向佛,這長相已將其本性展露無遺。

此人名曰無動寺玉泉坊入道,是個在京都一帶為惡的混混。

其名號乃由比睿山七大奇觀之中的無動寺谷與名曰玉泉坊的妖怪結合而成,本名、出身完全無人知曉。當然,他這身僧侶扮相不過是為了方便混日子,和比睿山可是毫無關系。大津一帶就是這個無賴之徒的地盤。

“這張畫感人吧?”玉泉坊說道,“這可是我受靄船那家夥所托,上某豪門大戶家裏磕頭借來的,還付了不少銀兩呢。可別把它給弄臟了。”

“不是已經夠臟了嗎。”又市不屑地說道,“靄船那家夥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他說馬上就會到這兒來,並且交代我先趁這段時間給你見識見識這東西。覺得如何?”

玉泉坊伸長脖子問道。

“還問我覺得如何。這種惡心的畫,看了會有啥好處?江戶雖然也流行這類殘酷的東西,我也沒見過如此令人作嘔的。就連黏糊糊的蠟人偶都比這悅目得多了。”

又市皺著眉頭回答。

這繪卷上畫的是個女人。不過,畫中的女人只有在第一幅裏是活著的。

第二幅畫的是她剛死的模樣,接下來的就是其屍腐爛的過程了,而且還畫得十分清楚。

每個階段都惡心到令人不忍卒睹。

這繪卷俗稱九相詩繪卷,又名小野小町壯衰繪卷,畫的就是人死後軀體化為塵土的九個階段。

“這畫哪裏感人?”

又市問道。

“真的很感人呀,”玉泉坊回答,“這幅畫感人,因為它告訴咱們世間無常嘛。”

“可是未免也太無情了吧。一個原本沉魚落雁的美女,卻放任其腐敗潰爛,實在是太殘忍了。這裏頭畫的可不是一兩天的事,任一具屍體曝曬荒野那麽久,這簡直是瘋了。這種東西哪可能討個性急躁的江戶人喜歡?”

“不是啦,這不是無情,是無常。”玉泉坊繼續說道,“又市呀,這可是一幅告訴咱們人世瞬息萬變的畫呀。即使這女人如此標致,死了還是不免腐爛,屍體膨脹,生蛆,遭狗啃噬成白骨。可見經過時間淘洗,原本再美的東西都會變醜,美醜其實是一體兩面,沒什麽美麗的東西是不會變醜的。色即是空,只知追逐美色的人實乃愚蠢至極。”

“哼。”又市對這番話嗤之以鼻,“這道理誰不了解?入道呀,你以為自己剃了幾年光頭,就真成了和尚嗎?看你天天吃香喝辣,還有膽拿這些佛門道理來說教?色即是空乃世間常識,上哪兒找不懂這道理的傻子?誰都懂的事情,哪兒需要看這種惡心的玩意兒。誰不知道要活得超然,萬萬不可為這種轉瞬即逝的愛戀所迷?看來你真該去見識見識兩國的煙火 呀。”

又市指著第一幅畫繼續說道:

“這張畫只要看這幅就夠了。對於江戶人而言,接下來的都是多余。接下來會變什麽模樣,還是別去想吧,硬要探究反而壞了風情,就像人不該去窺探有機關的戲棚子後台一樣。即使每個看官都知道表演是假的,若經營妖怪屋的沒能讓他們驚嘆,要靠什麽吃飯?你真是個打箱根以西的荒郊野外來的土包子哪。”

“這裏不就是箱根以西嗎?你真是愛挖苦人。”玉泉坊笑著說道,“又市啊,這種畫叫作九相圖,乃根據一首名為九相詩的古老漢詩繪成,可謂歷史悠久,和你剛才說的超然或我是不是土包子無關。這種圖畫無非是要告訴我們,紅粉翠黛不過是給波浪染色,而男女淫樂擁抱的不過是彼此的臭骨骸。總之,人死後都會呈九相,這第一幅畫就是生前相——”

玉泉坊指著第一幅畫,繼續說道:

“你看,這畫裏的女人生得國色天香。誠如你所言,如此美女容易令人迷戀,美麗得簡直如綻放的煙火。只可惜如此美女,終究還是得面對死亡。”

玉泉坊指向旁邊的一幅,畫的是一個躺在草席上,以白帷子覆蓋的女子。

“這是她剛死去時的新死相。已經死了,所以臉色很難看。若是病死的,想必死前就變得相當憔悴了。不過,這模樣看起來,好像和睡著了差不多。”

“剛死模樣哪會變多少?”

“是啊。昔之和顏悅色,今在何處?不過昔日面影猶存,看來還是有所不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