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豆妖 一

越後國有一處名為枝折嶺的關口,道路難行。

那一帶生長著巨大的櫸樹,據聞是個人跡未踏的秘境,連白天也非常陰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納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瀨途中,曾在這片櫸樹林迷了路,進退失據之際,突然出現一個怪異的童子,沿途折斷樹枝引領一行人上山頂。此處因此得名“枝折嶺”。

該關口更深之處——

陣雨過後,山嵐彌漫的深山小徑上,一個頭戴竹笠的僧人心無旁騖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圓海。圓海踏草彈枝,直往前走。

(快,快,得盡快趕路。然而……)

圓海突然驚駭地停下腳步。

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傾瀉而下,一轉眼山間河谷已為大水滿溢。原本清澈的小溪,此時已混雜上遊泥沙,化為一條濁流。

(這下子哪過得了河。)

山道險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過夜。

事到如今已無法掉頭,只有渡河一途。渡過此河,距離寺院的路程便所剩無幾,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達。不走山路,沿國道過關口也需兩天,若要迂回繞過關口則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徑只消一日便可抵達。原本圓海計劃若能在日落前渡河,應可在深夜到達寺院,為此他一路疾行。

這下他渾身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疲勞。

(真是失策。)

這趟旅程原本並不趕時間,按理說應選擇平順好走的道路,至少應沿著國道走,否則如今也不至於陷入這令人進退兩難的窘境。

這點圓海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今天清晨起天氣就有點怪,但他未加理會,仍啟程往山中出發。沿途雖然是崎嶇難行的荒野小徑,但或許因為從小常走,對圓海來說,這一帶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諳路況已無任何幫助,只因他誤判了天氣。

(那麽——現在法子只剩一個。記得上遊應該有一座古舊的獨木橋,在黃昏前便可抵達。取道該處遠比折返劃算,若能順利過橋,接下來就不成問題了。)

圓海如此盤算著。

盡管舉步維艱,他仍拼命拖著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遊前進。濕透的法衣緊貼著整個身子,雨粒啪噠啪噠地打在他頭頂的竹笠上,不一會兒竹笠上的隙縫便開始滲水,讓圓海無法擡起頭來。雖然身穿輕便的旅裝,還是步步難行。

嘩啦——嘩啦——滂沱大雨傾盆而下,雨滴粒粒豆大。

所幸大風已止。道路雖熟,但如果風勢過於強勁,性命可能堪虞。

嘩啦——嘩啦——轟隆!

(什麽聲音?!)

他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響,勉強擡起頭來,看到眼前站著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渾身濕透的男子一如圓海,身上也穿著僧服。不過他穿的是未經墨染的純白色衣服。此人脖子上掛著偈箱,頭纏修煉者的白色綿布。看來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煉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販之徒。

只聽那名男子大喝:

“前頭已經沒路了!”

上遊唯一一座小木橋已經腐朽,被水沖走了。男子又說道:

“不趕快找個地方躲雨,咱們恐怕得雙雙在此喪命。不過,下遊河岸有一棟簡陋的小屋,或許能讓咱們撐到天亮……不,看這雨勢,恐怕連天亮都撐不過。總而言之,咱們只能向老天爺或佛陀祈禱了。”

“一棟……小屋?”

這附近有山中小屋?圓海完全不記得。

“一棟不知有誰住過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兒去。”

“小屋……”

經他這麽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麽一棟小屋。

“算了,就帶你這和尚去吧。”

那男子不待圓海回答,從泥濘中躍身而起,跳下斜坡,從圓海身邊走過,腳步穩健地朝下遊走去。圓海轉頭看看那名男子的背影,擡起竹笠,往不知是否還存在的那座橋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視,但在蒙蒙霧氣中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急雨的黃昏,天色一片昏暗朦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嘩啦——嘩啦——轟隆!

(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橋已經被沖走,繼續往前走注定會喪命。或許真應該聽他的建議,那麽動作就得快些。只是……下遊真有一棟小屋?真有一棟小屋嗎?)

圓海轉身往下遊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見蹤影。

他的腳程還真快。不,大概是因為雨勢太大,不得不加快腳步吧。

路已難以辨識,視線完全模糊,腳步也愈走愈艱難。照這麽下去,真能順利抵達那棟小屋嗎?

他只得在濁流的怒吼聲中繼續前進。眼前只剩這條路可走,然而……已分不出哪是猛烈的雨聲,哪是湍急的流水聲了。

嘩啦——嘩啦——

就在這一刹那,他踩到了苔蘚,頓時腳底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