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無聲

我已經兩足深陷於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麽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莎士比亞《麥克白》

三十年前。

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這個聖誕節了,只是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一天竟然會來得這麽快。

今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早晨六點,戒備森嚴的監獄門外圍著一堆的人。盡管天氣前所未有的寒冷,卻依舊無法阻擋住人們追逐死亡的好奇心。

死囚房內,他躺在狹窄的小床上舒展了一下早就麻木的四肢,然後深吸一口氣,在充滿著嘔吐物味道的渾濁不堪的空氣中,靜靜地等待著走廊盡頭那即將響起的腳步聲。

從最初走進這所冰冷的監獄開始,他就沒打算過自己還會活著走出去。於是,在一次次的徹夜難眠之後,他漸漸地習慣了這不到十平方米且臭味彌漫的空間。

他身材瘦小,曾經弱不禁風,現在卻體格健壯,這全得益於監獄的夥食和每天堅持的鍛煉。

“我不會給自己留下墳墓的,因為恨我的人那麽多。”當典獄長問起他為什麽天天如此著迷於鍛煉身體時,他並沒有正面回答,眼神中反而閃爍著狡黠的目光。

除了頭發有些不正常的稀疏發黃以外,他外表給人的印象是優雅而冷峻的,尤其是他的那雙纖細而又修長的雙手,雖然有些詭異的慘白,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讓人把它們和十二條人命聯系在一起。

說真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哪裏來的勇氣,但是既然決定了去做的事,他就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於是,冰冷的事實就像一記狠狠的巴掌用力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臉上。

“你還有什麽遺言需要我們替你轉告給你的親人嗎?”

“不用了,我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了,隨你們處置吧。”他面無表情地嘟囔了句。被抓後,他一向都是這麽態度冷淡,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是可以讓他感到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昨天傍晚,在宣布死刑執行令後,年輕的法官便開始按部就班例行公事。他知道,等下只要走出走廊盡頭的那道沉重的大鐵門,面前這位法官的臉上肯定就會露出如釋重負般的表情。畢竟,一個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很快就要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這對於任何依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都是一件極好的事。

於是,他默默地搖了搖頭,飛快地在執行令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就是希望我趕緊簽字嗎?他的嘴角露出了不易被人察覺的笑容。就好像梭哈遊戲中終於湊成了一副期待已久的同花順,他有點為此而暗暗得意。

接下來的一晚,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晚上,回到牢房後,他睡得出奇的安穩,連個夢都沒有做。蜷縮著身子就像個嬰兒般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一年來頭一回從肮臟的被褥上仿佛聞到了陽光所特有的芳香,盡管事實上他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過真正的陽光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最後一天的陽光似乎格外溫暖!看來老天爺對自己還是挺仁慈的。

“終於結束了。”他喃喃自語,以後這該死的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真的就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不,真的沒有關系了嗎?他真的可以放心往生而沒有任何牽掛了嗎?腦海裏陌生的責問讓他的心微微一緊,憋得他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的盡頭終於傳來了鐵門開啟的聲音。沉重的軍靴伴隨著一大串鑰匙所發出的叮當聲一步步地向他所在的牢房逼近。

深吸一口氣,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橫條紋囚服,戴上假發,盡量做到體面完美,然後慢吞吞地走向牢房門口。

最後回頭看一眼狹窄的牢房,他要確保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畢竟再也不會回來了。

死亡並不可怕,難熬的卻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依次被戴上腳鐐和手銬後,他整個人都變得沉重許多,每走一步都有往下墜落的感覺。跨出門檻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從死囚牢到執行槍決的地方只有短短數百米的路程。以前,他也曾經在這個時候聽到過不遠處傳來的零落的槍聲,每次槍聲響過之後,他整晚都會失眠,甚至於還會在噩夢中被生生地驚醒,然後滿頭大汗、目光驚恐地等待天亮。只不過今天,這槍聲,自己將會是最後一次聽到了。

人就是這麽奇怪,越到臨死的時候,本能地怕死卻又渴望這一刻快點到來。

他低著頭,臉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了苦笑。三個法警在他身後慢慢地走著。沒有誰會在去刑場的路上催促死刑犯快走,這不合規矩。

突然,高高的墻頭上崗哨的位置方向迎著風傳來了微弱的喊話聲音:“趙家瑞,你還有什麽遺言嗎?還有什麽遺言要我告訴你的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