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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麽,對於一個警察而言,他的身量過於矮小單薄,不過他的確是個警察,一半是因為他人在那兒,一半是因為他從桌子一側探過身體去取牌時,我能看見他腋下的皮槍套以及一支警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托。

他的話不多,不過每當他開口,就會發出迷人的聲音,一個濕潤柔軟的聲音。他的微笑溫暖了整個房間。

“好牌,”我看著撲克牌對面的他。

我們正在玩雙人坎菲爾德牌[1],或者說是他在玩。我只是在那兒看著他,看著那小巧潔凈的手伸過桌子,摸了張牌,然後輕巧地移開,放在邊上。他摸牌時,稍稍噘起雙唇,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聲音低沉而柔和,就像是一台對自己能力還未有十足把握的新引擎。

他微微一笑,將一張紅九放在一張黑十上。

“你業余時間做些什麽?”我問他。

“我經常彈彈鋼琴,”他說。“我有一架七英尺的斯坦威鋼琴。彈的最多的是莫紮特和巴赫的曲子。我有一點老派。大部分人覺得那些曲子很沉悶。可我不覺得。”

“絕好的牌,”我說著,將一張牌放在旁邊。

“你會驚訝,莫紮特的一些曲子有多難,”他說。“當你聽人出色地彈奏時,會以為很簡單。”

“誰能出色地彈奏?”我問。

“施納貝爾[2]。”

“魯賓斯坦[3]?”

他搖搖頭。“太沉重。太情緒化。莫紮特只是音樂。不需要演奏家的詮釋。”

“我打賭,很多跟你談過的人一定會認罪,”我說。“喜歡這份工作嗎?”

他移開另一張牌,略微彎曲一下手指。他的指甲發亮,但很短。你看得出他是一個喜歡活動雙手,用雙手做些細微動作的人——這些小動作沒有任何特殊含義,猶如天鵝絨一般順滑輕盈。它們令他有一種能優雅處理微妙關系的感覺,但絕非軟弱。莫紮特,好吧。我看得出來。

此時大約是五點三十分,紗窗外的天空露出了曙光。角落裏的卷蓋式書桌關上了蓋子。這還是我前一天下午來過的房間。桌子的盡頭擺著方方正正的木匠鉛筆——海灣城的馬格拉尚警探把它丟向墻壁後有人撿起來放回了原處。克裏斯蒂·弗倫奇坐過的扁平桌子現在已經積滿了煙灰。一個抽過的雪茄蒂附著在一個玻璃煙灰缸的邊緣。一只飛蛾圍繞著頭頂那盞有垂繩開關的電燈直轉——燈上覆著的白綠色玻璃罩現在還可以在鄉間旅館裏看見。

“累了嗎?”他問。

“累趴下了。”

“你犯不著把自己卷進這些精心策劃的陰謀中。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必要。”

“沒必要向一個男人開槍嗎?”

他的臉上泛起了那溫暖的微笑。“你從沒向人開過槍。”

“你憑什麽這麽說?”

“常識——加上很多在這裏坐陪的經驗。”

“我猜你的確喜歡這份工作,”我說。

“這是夜班。白天我可以練琴。我已經幹了十二年了,見過許多有趣的人進進出出。”

恰在此時,他又抽出一張A。我們幾乎又成了死牌。

“很多人招供嗎?”

“我不記錄口供,”他說。“我只是負責營造氣氛。”

“為什麽放棄?”

他向後一靠,用牌邊輕輕敲打著桌子的邊緣,再次浮現出那個笑容。“我沒有放棄任何東西,我們很久以前就鎖定你了。”

“那麽他們抓我是為了什麽?”

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他轉頭看看墻上的鐘。“我想我們現在可以吃點東西了。”他站起身,走向門口,半開了門,向外面的人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又折回,再次坐下,看著我們剛才打了一半的牌。

“沒有用,”他說。“還剩三張牌,我們就是死局。重新來過怎麽樣?”

“要是從沒開始打過就好了,我不玩牌。我下棋。”

他猛地擡頭看了我一眼。“幹嗎不早說?我也更偏愛下棋。”

“我偏愛喝些熱的黑咖啡,苦得發澀。”

“隨時可以,不過我不能保證咖啡跟你以往喝的一樣。”

“見鬼,我在哪兒都喝……好吧,如果我沒有射殺他,那麽是誰幹的?”

“估計這正是令他們惱火的地方。”

“他們應該慶幸有人把他射殺了。”

“可能他們是慶幸,”他說。“不過他們不喜歡這種處理方式。”

“個人認為,這是你看到過的最幹凈利落的活兒。”

他默默地看著我。兩手將牌攏成一堆,他把牌鋪平,全部翻向正面,迅速發成兩疊。紙牌像一道水流從他的手中傾瀉而出,快得令人眼暈。

“如果你出槍也這麽快的話,”我開口道。

牌流中斷了。沒有看到明顯的動作,一把手槍就取代了紙牌。他用右手輕輕地舉著槍,指向房間裏遠處的角落。突然,它消失了,紙牌再次開始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