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是座寬闊的房子,進深較淺,玫瑰色的粉飾灰泥墻褪了色,變成粉筆畫似的宜人濃淺,窗框則飾以暗綠色。屋頂鋪著綠瓦,渾圓、粗糲。大門深深地嵌在鑲有五彩瓷磚的門框裏,門前是一方小花園,再往前是一面灰泥矮墻,墻頂上的鐵欄杆已經被海邊的潮氣腐蝕。墻外左邊是個車庫,可以停三輛車,有扇門開在院子裏邊,一條水泥小道通向房子側門。

大門的立柱上嵌著塊銅牌,寫道:“艾伯特·S.阿爾默,M.D.[1]”

正當我站在那兒緊盯街對面時,先前看到過的那輛黑色凱迪拉克隆隆作響著從街角開過來了。它放慢速度往外一掃,想騰出空間轉進車庫,卻發現我的車擋了道,便開到路的盡頭,在那裝飾性鐵欄杆前的空地掉了頭。它慢慢行駛回來,停進對面車庫空著的第三個車位。

那個戴墨鏡的瘦子沿人行道走向房子,提著只雙把手的醫藥包。走到一半他放慢腳步盯著我。我向我的車走去。他在屋前拿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又朝我看過來。

我鉆進克萊斯勒,坐著抽煙,盤算是否值得雇個人來盯萊弗瑞的梢。最後決定算了,就眼下的情況看,沒必要。

靠近阿爾默醫生方才進去的那扇側門,矮窗的簾子動了動。一只瘦削的手撥開窗簾,我瞥見鏡片的反光。窗簾開了好一陣,才又落下。

我沿路望向萊弗瑞的房子。從這個角度我能看見他家的門廊連接兩段階梯:一段上了漆的木質階梯通往一條傾斜的水泥道,另一段水泥階梯一路通達下方鋪了路的巷子。

我又看了看對面阿爾默醫生的房子,懶懶地想著他是否認識萊弗瑞,如若認識,熟不熟。很可能認識,畢竟這個街區就這兩幢房子。不過身為醫生的他不會告訴我有關萊弗瑞的任何事。就在我這麽看著的時候,剛才被撥開的窗簾徹底拉了開來。

之前遮得嚴嚴實實的三扇窗,中間那扇沒了遮掩。窗後站著阿爾默醫生,他朝我看過來,消瘦的臉上眉頭緊鎖。我把煙灰彈出車窗,他突然轉身坐到桌前。他的面前擺著那只雙把手醫藥包。他僵硬地坐著,輕敲提包旁的桌面。他的手伸向電話,碰了碰卻又縮了回去。他點上一支煙,猛烈地甩著火柴,隨後大步走向窗口,繼續盯著我看。

如果這稱得上有趣,那僅僅是因為他是個醫生。常理來說,醫生是最缺乏好奇心的。光他們實習期間聽到的秘密,就夠受用一輩子了。阿爾默醫生似乎對我感興趣。不止感興趣,簡直費腦筋。

我探下手準備轉動車鑰匙點火,萊弗瑞家的前門卻打開了,於是我抽回手,重新靠上椅背。萊弗瑞輕快地走上門前小路,往街上瞟了一眼,拐進車庫。他還是剛才我見他時的穿著。手臂上掛著粗毛巾和船用毛毯。我聽見車庫門被擡起來,接著是車門一開一關,再接著是汽車發動的摩擦聲和哧哧聲。車倒上通向街道的斜坡,白色蒸汽從車尾傾瀉而出。那是輛小巧玲瓏的藍色敞篷車,頂篷後折,萊弗瑞烏黑油亮的頭頂正好高出一點。他戴著一副漂亮的護目墨鏡,白色的鏡腳非常寬。敞篷車飛馳而去,在街角優美地打了個彎。

這回輪不到我去湊熱鬧。克裏斯托弗·萊弗瑞先生這是要去茫茫太平洋海邊,躺在陽光裏秀身材,讓姑娘們大飽眼福。

我把注意力拉回阿爾默醫生身上。他正打電話,嘴巴沒動,聽筒握在耳邊,抽著煙等待。接著他身子向前一湊,就像聽筒裏有了回音那樣。聽完他掛斷電話,在面前的簿子上寫下了什麽。接著桌上出現了一本黃色側邊的大厚書,他翻到大概中間的位置。他一邊這麽做,一邊往窗外掃了一眼,目光直指我的克萊斯勒。

他在書裏找到了想查的地方,俯身去看,只見煙一口接一口噴射到空中,在書頁上方繚繞。他又寫了點什麽,拿開書,再次抓起聽筒。他撥號,等待,飛快地說起話來,壓低腦袋,夾煙的手懸空比劃著。

他打完電話,掛上聽筒。他向後一靠,若有所思地坐著。他低頭凝視桌面,卻不忘每半分鐘向窗外看上一眼。他在等待,而我莫名其妙地奉陪他等。醫生總要打很多電話,跟很多人交談。醫生也會向窗外張望,醫生也會皺眉頭,醫生也會顯出不安,醫生也會心事重重神色緊張。醫生不過是凡人,注定要經年累月,同悲傷鬥得死去活來,跟我們所有人一樣。

但這一位的舉止中,卻有某些地方令我好奇。我看看表,決定該吃點什麽了。我又點了支煙,沒挪地兒。

靜靜地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輛綠色轎車飛馳過街角,駛進這段路。車停泊在阿爾默醫生的屋前,車頂高高豎起的無線電天線顫了顫。下來了個土黃色頭發的大塊頭,他走到阿爾默醫生家大門前。他按響門鈴,屈身在台階上劃亮一根火柴。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定在街對面我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