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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讓人有種幹燥緊繃的感覺。風吹樹梢,小巷裏的弧光燈搖晃著,投下陰影,猶如起伏的熔巖。我掉過車頭,向東開去。

那家當鋪在聖莫尼卡,靠近威爾科克斯,一個安靜的老式小區,經受著時間之潮的溫和的沖洗。正面的窗戶裏,擺著你可以想到的各種物品,從放在小木盒中的一套釣鱒魚用的蒼蠅魚鉤到一架輕便管風琴,從折疊童車到四寸鏡頭的肖像相機,從裹在褪色絲絨裏的長柄眼鏡到點44口徑的柯爾特單動手槍,這種類型的槍仍在為西部治安官生產,他們的前輩教他們如何用擊錘扣動扳機和射擊。

我走進店鋪,一只風鈴在頭頂叮鐺響起來,某人拖著腳挪了過來,在店堂深處擤了一下鼻子,腳步聲近了。一個猶太老人在櫃台後走過來,戴一頂高高的黑色無沿便帽,隔著圓框眼鏡朝我微笑。

我掏出煙袋,取出布拉什金幣,放在櫃台上。靠街的窗玻璃幹凈明亮,我感覺像赤身裸體似的。這裏沒有那種放著好看的痰盂的小隔間,小隔間有門,需要的話可以關起來鎖上。

猶太人拿起金幣放在手上。“金幣,是吧?你也許是個私囤黃金者。”他眨眨眼睛說。

“二十五美元。”我說,“老婆和孩子餓著肚子呢。”

“是啊,很可怕。從重量上看,像是金的。只有金子,也許還有白金才這麽重。”他在一架小天平上隨手稱了稱。“是金的。”他說,“所以你要十美元?”

“二十五美元。”

“花二十五美元,我拿它怎麽辦?也許賣掉它?它所含金子也許值個十五美元。好吧,十五美元。”

“你的保險櫃安全吧?”

“先生,在這一行,我們有用錢能買到的最好的保險櫃。無需擔心。十五美元,怎麽樣?”

“開票吧?”

他邊用鉛筆填寫,嘴裏邊念叨。我說了我的真實姓名和地址。好萊塢,布裏斯托爾北大街1634號,布裏斯托爾公寓。

“你住在那個地區,還來借十五美元。”猶太人悲哀地說。他撕下給我的一半票據,並數錢給我。

我走到街角的一家雜貨店,買了一個信封,借了筆,將當票寄到我住的地方。

我感到餓了,內心也空空的。我去葡萄園街吃飯,之後開車回城。風還在刮,天氣更幹燥了。我手中握著的方向盤好像沙子般咯手,我的鼻腔也幹澀緊繃。

大樓裏這兒那兒地亮起了燈。第九大街和希爾大街交界處那家青鉻色的服裝商店已是燈火輝煌。在貝爾豐特大廈,有些窗戶有燈光,但開燈的窗戶不是很多。坐在電梯裏的還是那個耕馬似的老人,坐在折疊起來的麻袋布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眼神空洞,幾乎迷失在歷史中。

我說:“我想你不知道我能在哪兒找到這幢樓的主管吧?”

他慢慢轉過頭來,眼睛看著我身後。“我聽說在紐約,他們讓電梯開得嗖嗖地,三十層樓一下就上去了。高速度。那是在紐約。”

“去他的紐約。”我說,“我喜歡這兒。”

“開這種快家夥的人必定是個好手。”

“別跟自己過不去啦,老爹。那些小妞不過按按電鈕,說‘早上好,某某先生’,要不就在汽車鏡裏看她們的美人痣。而像這樣一輛T型老爺車[1],是個男人才開得起來呢。滿意了吧?”

“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他說,“很高興能幹上這份活兒。”

“別讓工會聽見你的話。”

“你知道工會能幹啥?”我搖搖頭。他告訴了我。接著,他把眼睛往下移,幾乎投到我身上了。“之前我在哪兒見過你?”

“我要找大廈主管。”我溫和地說。

“年前他摔壞了眼鏡。”老人說,“我覺得好玩。幾乎笑起來。”

“是的。晚上這個時候,我能在哪兒找到他?”

他稍微直接一點地看著我。

“哦,你要找大廈主管?他在家,不是嗎?”

“當然,也許。或者去看電影了。但他家在哪兒?他叫什麽名字?”

“你有事?”

“是的。”我手在口袋裏捏成了拳頭,盡量避免大喊大叫。“我想要知道一個租戶的地址。這個租戶的家庭住址電話簿裏沒有。我是說他不在辦公室時他住在哪兒。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他家在哪兒。”我伸出手,在空中做了個姿勢,慢慢寫出一個字:家。

老人說:“哪個租戶?”這次問得如此直接,不免讓我感到意外。

“莫寧斯塔先生。”

“他不在家。還在辦公室。”

“你肯定?”

“我當然肯定。我不太注意人。但他和我一般年紀,所以我記得他。他還沒下樓。”

我進了電梯,說:“八樓。”

他費勁地拉上門,我們慢慢地往上升。他不再看我。當電梯停下,我走出去時,他也沒有跟我說話或看我。他只是茫然地坐在那兒,彎腰駝背地坐在墊了麻袋的木凳上。當我走到過道拐角時,他還是默默地坐在那兒。臉上依然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