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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翻過身躺著。這裏很安靜,他聽得見車子駛來的聲音,前提是他沒睡著。胃部發作的劇痛榨幹了他的體力,但他不能睡。過去他執勤時從未睡著過。一次也沒有。他能感覺到心頭那股恨意,並用恨意溫暖自己。這股恨意很不一樣,它不像另一股恨意緩緩燃燒著穩定的火焰,一燒可以燒上許多年,燒去並清除雜念,創造出洞察力,讓他看得更清楚。這股新的恨意燃燒得如此猛烈,讓他不知究竟是自己控制了仇恨,還是仇恨控制了自己。

他通過雲杉林的間隙,望著上方的星空。四周寂靜無聲。靜。冷。他就快死了。他們都會死。這樣想很好。他試著把這個想法牢記在心,然後閉上眼睛。

布蘭豪格看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水晶映照著窗外的“藍色”品牌廣告牌。靜。冷。

“你可以走了。”他說。

他沒看她,只聽見羽絨被掀開的聲音,然後下陷的床鋪回升。跟著他聽見穿上衣服的聲音。她沒說一句話。他撫摸她時,她沒說一句話。他命令她撫摸自己時,她也沒說一句話。她躺在床上,四肢大張,眼神黑洞洞的。黑暗中帶有恐懼與怨恨。那黑洞洞的眼神令他非常不舒服,以致他沒能……

起初他忽視她的眼神,等待感覺出現,心中想著他擁有過的其他女人,這一套向來都很管用。但感覺一直沒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命令她停止撫摸,沒有理由讓她來羞辱自己。

她像個機器人般聽從命令,讓自己遵守諾言,不多也不少。奧列格的監護權官司還有六個月才喪失時效,時間多得是。沒必要太心急。還會有其他日子,其他夜晚。

他回到原點,顯然,他不應喝酒。酒令他麻木,令他對蕾切爾或他自己的撫摸都沒有反應。

他命令她進入浴缸,替兩人倒了酒。熱水,肥皂。他長篇大論描述她的美麗。她一言不發。靜。冷。最後連熱水也冷了。他替她擦幹身體,又帶她躺回床上。泡過澡後,她的肌膚變得有些粗糙幹澀。她開始顫抖,他感覺到她終於開始有了回應。他的手往下移,再往下移。接著,他再度看見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片死寂。她的眼睛死盯著天花板。魔法再度失效。他想打她耳光,把生命框進那對死寂的眼睛裏。他想用掌心打她,看著她的肌膚發熱、發紅。

他聽見她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打開包的扣環。

“下次我們少喝點酒。”他說,“你也是。”

她沒回答。

“下個禮拜,蕾切爾,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你不會忘記吧?”

“我怎麽會忘記?”她說,關上房門,走了。

他站起身,替自己又調了一杯酒。威士忌加水,最佳良方……他緩緩啜飲威士忌,又躺了下來。

再過不久就是午夜。他閉上眼睛,但睡意不來。他聽見隔壁房間有人打開付費頻道。聽起來應該是付費頻道,那些呻吟聲栩栩如生。又聽見警車的鳴叫聲劃破黑夜。可惡!他輾轉反側。這張軟床已經睡得他背部僵硬。他在這裏老是睡不好,不只是床的問題。這間黃色套房永遠是飯店客房,是個陌生的地方。

他跟妻子艾莎說要去拉爾維克市開會。一如往常,她問起時,他說記不起他們下榻旅館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裏嘉飯店?如果會議很晚才結束,他會打個電話,他這麽說。但你也知道這些晚宴是怎麽回事,親愛的。

她沒什麽好抱怨的。布蘭豪格給她的生活,以她的背景來說是難以奢求的。托布蘭豪格的福,她得以環遊世界,前往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住奢華的大使官邸,周圍總有一群下人侍候。她可以學習外國語言,認識新奇刺激的人。她這輩子要做什麽事,不須動一根手指頭,也從沒工作過一天,如果突然要她靠自己生活,她會不知所措。布蘭豪格是她存在的基礎,是她家庭的基礎,總之,布蘭豪格是她的全部。因此,布蘭豪格並不在意艾莎可能會怎麽想或不怎麽想。

然而現在布蘭豪格想的卻是艾莎。他應該在家跟她躺在一起,如此便有一具溫暖熟悉的身體倚著他的背,有一只手臂環抱著他。是的,經過這些冷冰冰的“禮遇”,來點溫暖總是好的。

他又看了看表。他可以說晚餐提早結束了,他決定開車回家。不僅如此,她還會很開心,她最討厭夜裏一個人待在那間大房子裏。

他躺在床上聆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然後他下床,迅速穿起衣服。

老人不再年老。他正在跳舞,跳的是華爾茲,她把臉頰倚在他脖子上。他們跳舞跳了很久,兩人都汗流浹背。她的肌膚滾燙地燒灼著他。他能感覺到她在微笑。他希望繼續就這樣跳舞,就這樣抱著她,直到整棟房子燒成灰燼,直到時間凝止,直到他們睜開眼睛,看見他們已來到另一個國度。她輕聲說了幾句話,卻被音樂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