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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個騎兵’又不是我訂的,口袋裏沒有五十先令還敢訂這裏!”

烏利亞抽出手帕,俯身在餐桌上。“朗小姐,你知道嗎,”他說,越過餐桌替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就在此時,空襲警報響起。

每當海倫娜想起那個夜晚,她總是問自己記得到底有多清楚。炸彈是否如她記憶中掉落得那麽近?他們踏上聖斯特凡大教堂的走道時,是不是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盡管他們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夜被一層不真實的薄紗籠罩,但是在寒冷的日子裏,她總會情不自禁地用那晚的記憶來溫暖自己的心。她會回想那個夏日夜晚的同一個小小片段,這總會令她大笑然後流淚,而她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空襲警報一響起的刹那,所有聲音同時消失。那一刻,整個餐廳似乎被時間凍結,接著,拱形鍍金天花板下響起一聲聲咒罵。

“狗雜種!”

“靠!才八點。”

烏利亞搖搖頭。

“那些英國人一定是瘋了,”他說,“天還沒黑呢。”

服務生突然忙亂地穿梭在一張張桌子之間,領班開始對客人無禮呼喝。

“你看,”海倫娜說,“這家餐廳就要變成一片廢墟了,他們還一心想在客人跑去避難之前先叫他們結賬。”

一個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子跳上演奏台。台上的管弦樂團團員正在收拾樂器。

“大家聽著!”男子吼道,“已經結賬的客人必須立刻前往附近的避難所,避難所就在懷伯加薩街二十號附近的地下室。大家安靜地聽我說!出去以後右轉,走兩百米,尋找戴紅色臂章的人員,他們會指示方向。請保持冷靜,轟炸機還要過一陣子才會飛到這裏。”

這時第一批炸彈落下的隆隆聲傳來。演奏台上的男子又說了幾句,但四周響起的說話聲和尖叫聲淹沒了他的聲音。男子不得不放棄,在胸前畫個十字,跳下演奏台奔往避難所。

眾人同時擁向出口,出口處已有一群人驚慌失措地擠在那裏。一個女子站在寄存處前高喊:“我的雨傘!”但寄存處服務員早已不知去向。更多隆隆聲傳來,這次距離更近。海倫娜望向隔壁被遺棄的餐桌上,兩杯半滿的葡萄酒撞得彼此哢哢作響,整間屋子都被巨大的和聲震得顫動不已。幾個年輕女子拖著一個長得像海象、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趕往出口,男子的襯衫向上翻了起來,唇邊猶有一抹歡樂的微笑。

不到幾分鐘,整個餐廳人去樓空,被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籠罩著。寄存處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那女子已不再叫嚷著要找雨傘,只是把額頭頂在櫃台上。白色桌巾上殘留著吃了一半的餐點和打開的酒瓶。烏利亞仍握著海倫娜的手。又是一聲轟然巨響,水晶吊燈為之震動。寄存處那個女子突然醒了過來,尖叫著跑了出去。

“我們終於獨處了。”烏利亞說。

腳下的地面晃動著,鍍金天花板灑落如毛毛細雨般的灰泥,在空中閃閃發亮。烏利亞站起來,伸出手。

“我們的上等桌位空出來了,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海倫娜挽住他的手臂,站了起來,和他一同往演奏台的方向走去。她依稀聽見炸彈落下的呼嘯聲,隨之而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墻上灑落的灰泥變成了沙塵暴,面向懷伯加薩街的大片窗戶被炸碎,碎片向餐廳內噴射。燈光完全熄滅。

烏利亞點亮桌上燭台的蠟燭,替她拉出一把椅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條折疊的餐巾,抖開撫平,溫柔地鋪在她的大腿上。

“小公雞和優質葡萄酒?”他問道,小心翼翼地從桌上、餐盤上和她頭發上掃去玻璃碎片。

也許是因為外邊夜幕低垂,桌上燭光熒熒,金黃色粉塵在空中閃閃發亮;也許是因為被炸開的窗戶吹入陣陣涼風,讓他們在這個炎熱的潘諾尼亞夏夜能喘一口氣;也許只是因為她心臟送出的血液在血管裏快速流竄,以至於她想更強烈地體驗此時此刻,總之,她聽見了音樂,盡管這是不可能的,整個管弦樂團都已收拾樂器逃命去了。聽到的音樂聲是不是她的幻覺?多年以後,就在她即將生下女兒之際,她明白了那音樂聲是什麽。孩子的父親在新買的搖籃上方掛了一串風鈴和彩色玻璃珠。一天晚上,她用手拂過那串風鈴,立刻聽出了那種聲音,並且明白它是從何處傳來的。原來,替他們奏響音樂的是“三個騎兵”的水晶燈。水晶燈隨著地面的猛烈震動而不斷搖晃,奏出晶瑩清澈的音樂,宛如風鈴的聲音。烏利亞邁開步伐,進出廚房,端出薩爾茨堡小公雞,並從酒窖裏拿出三瓶奧地利農家自釀的時令酒,同時還在酒窖裏發現一個廚師坐在角落拿著一瓶酒仰頭痛飲。那廚師見烏利亞取出藏酒,連一根小指頭也沒擡起來,更別說上前制止了,相反,當烏利亞把他選的酒拿給那廚師看,他還點點頭表示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