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箱型水母

風勢沿著碎石路吹過,卷起一陣沙塵,飄過圍繞墓園的低矮石墻,直至一小群哀悼者之間。哈利不得不眯起雙眼,避免沙塵吹進眼裏。強風將襯衫與外套的衣角拂起,從遠處看起來,這些人就像在安德魯·肯辛頓的墓前跳舞一樣。

“這風根本就是從地獄裏吹來的。”威金斯在牧師吟誦時低聲說。

哈利想著威金斯的用詞,希望他是錯的。很難確認這風是從哪兒吹來的,但的確來得又急又快。如果這陣風是來帶走安德魯的靈魂,肯定沒人會說這陣風做事不力。贊美詩的書頁飄了起來,墓旁覆蓋泥土的綠色帆布不斷拍動,有些沒戴帽子的人壓著頭發,其余人的發型則亂成一團。

哈利沒聽牧師在說些什麽,只是看著墓旁那些眯起眼睛的一個個人們。碧姬妲的頭發往後飄起,像一道噴射出的紅色火舌。她與他眼神交會,卻沒有任何表情。一名頭發灰白的老婦全身顫抖地坐在椅子上,腿上放著一根拐杖。她的膚色蠟黃,年齡掩飾不住那張顯而易見的英國人長臉。風將她的帽子吹斜。哈利猜她是安德魯的養母,但她年紀實在太大,虛弱到剛才哈利在教堂外對她表達慰問之意時,幾乎無法回應──她只是點了點頭,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她身後站著一名身材嬌小,難以察覺其身影的黑人女子,雙手還各牽著一名女孩。

牧師用路德教派的方式將土拋進墓中。哈利聽說安德魯是聖公會教徒,而旁邊則是澳洲目前最大的天主教堂。但哈利參加過的喪禮很少,看不出這些儀式與挪威的有何不同。甚至就連天氣也一樣。他母親下葬那天,風勢同樣強勁,墓地上空的藍灰色雲層仿佛在互相競速。幸運的是,他們因下雨而匆忙結束了喪禮。朗尼下葬那天是晴天。只是哈利人在醫院,由於陽光讓他頭痛,拉上了百葉窗。就像今天一樣,參加喪禮的人大多數是警察。或許他們最後唱的贊美詩也同樣會是《與主更親近》(Nearer, My God, to Thee!)。

喪禮結束後,人們開始朝自己的車子走去。哈利走在碧姬妲後方,她停下腳步,好讓他可以跟上。

“你看起來好像生病了。”她頭都沒擡地說。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我生病時的模樣。”他說。

“所以你生病時看起來不像生病?我只說你看起來很像病了。你真的生病了嗎?”

一陣風將哈利的領帶拂起,蓋在他的臉上。

“或許有些小毛病吧,”他說。“但沒有病得很重。你看起來像水母,尤其是頭發飄到……我臉上的時候。”哈利從口中撚出一根紅色發絲。

碧姬妲笑了。“你該感謝你的守護天使,我不是箱型水母。”她說。

“不是什麽?”

“箱型水母,”碧姬妲說。“在澳洲很常見。它的刺比一般水母還毒,可以說……”

“箱型水母?”哈利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轉過身。是圖文巴。

“你好嗎?”哈利說,向他解釋是因為碧姬妲的頭發吹到他臉上,才有了這個譬喻。

“如果是箱型水母的話,會在你臉上留下紅色條紋,你會不斷尖叫,就像有人抽你二十鞭一樣。”圖文巴說。“你會在幾秒內虛脫,毒素會癱瘓呼吸器官,讓你呼吸困難,要是沒有及時醫治,就會在相當痛苦的情況下死亡。”

哈利舉起雙手做出阻擋動作。“謝了,今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圖文巴點頭。他穿著絲質的黑色便服西裝,還系了領結。他留意到哈利的視線。

“這是我唯一一件接近正式西裝的衣服。再說。這衣服是從他那裏繼承來的。”他頭朝墳墓一點。“不是最近的事,好幾年前了。安德魯說他穿不下,放著就跟垃圾一樣。他不願意承認,但我知道他之所以買這件衣服,原本是想在澳洲冠軍賽的賽後派對上穿的。他可能是希望我穿著這件衣服,經歷那些他沒能經歷到的事吧。”

他們沿碎石路走著,車輛從一旁緩緩駛過。

“圖文巴,方便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哈利說。

“應該可以吧。”

“你覺得安德魯會去哪裏?”

“什麽意思?”

“你覺得他的靈魂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圖文巴換上一副嚴肅神情。“我是個單純的人,哈利,不太了解這種事情,對於靈魂的事懂的不多。但我清楚安德魯·肯辛頓的為人,如果上面真的有什麽,而且美麗的靈魂都會上去的話,那裏肯定就是他的歸宿。”他露出微笑。“但是如果下面也有什麽,我猜他寧可選擇那裏。他討厭無聊的地方。”

他們輕聲地笑了。

“不過由於這是個私人問題,哈利,我就給你一個私人答案吧。我認為安德魯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有相同想法,可以冷靜看待死亡。雖然很多部落都相信會有死後世界,有些則相信輪回,認為靈魂會不斷轉世為人,甚至還有人相信靈魂可以回到世上。有些部落則相信,星空中可以看得見死者的靈魂。說法有很多種,但其中的共通之處,是他們相信在經過所有階段後,我們遲早會邁向真正的終極死亡。就這樣。你成了一堆石頭,就此消失無蹤。不知道為什麽,我很喜歡這種想法。那些永恒的觀點實在讓人覺得很累,你不這麽覺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