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福隆納泳池的跳水台

麥考梅再度背對哈利坐著,望向窗外。太陽就快下山了,但還是可以隱約瞥見摩天大樓與深綠色的皇家植物園之間,有著一片迷人的藍色海水。哈利口幹舌燥,頭痛欲裂。他敘述著他的推論,幾乎毫無間斷地說了超過四十五分鐘。包括奧圖、安德魯、海洛因、板球酒吧、燈光師,還有安格索的事情。簡單地說,也就是發生的每一件事。

麥考梅坐著,雙手指尖靠在一起,有好一段時間什麽也沒說。

“你知道世界上最笨的人,全住在海的另外一邊,也就是新西蘭嗎?他們獨自住在一座島上,沒有鄰居打擾,四周只有一堆海水。然而,這個國家參與了每一場二十世紀的主要戰爭。就比例而言,他們失去的年輕人口數是最多的,沒有任何國家比得上他們,就連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俄羅斯也沒有。他們留下來的婦女人數是出了名的。他們為何而戰?為了要幫忙。為了別人而站出來。這些傻瓜甚至沒有在自己的戰場上戰鬥過,完全沒有,他們搭船跟飛機遠赴他鄉,或許根本無法幸存。他們幫同盟國對抗德國與意大利,幫南韓對抗北韓,幫美國對抗日本與北越。我父親就是那群傻瓜之一。”

他從窗口轉身面對哈利。

“我爸曾經告訴我一個故事,是一九四五年沖繩島戰役對抗日本時,他船上一個炮兵的故事。日本動用了神風特攻隊,列出陣型攻擊,使用一種他們稱為‘從水面上方像胡桃樹葉直落而下’的戰術。這就是他們做的事情。一開始先派一架飛機,要是被擊落的話,就再派另外兩架飛機,再來則是四架,看起來就像由飛機組成的金字塔,簡直永無止境。在我爸那艘船裏,每個甲板上的人全被嚇得魂飛魄散。簡直就是瘋了,飛行員願意犧牲生命,確保他們的炸彈能夠擊中目標。唯一可以阻止他們的方式,就是盡可能密集安裝高射炮,擺出一列滿是防空炮的護墻。高射炮範圍之間有個小縫隙,日本人會從上方飛過。根據計算結果指出,要是飛機出現在射擊範圍裏,你沒在二十秒內把它們打下的話,那就來不及了。到時不管怎樣,飛機都會成功撞上船。炮兵知道,每次遭遇攻擊,他們都勢必得要不斷射擊,有時空中攻擊可能會持續一整天。我父親描述,當時你可以一直聽見高射炮砰、砰、砰的射擊聲,對方俯沖時,飛機咆哮的音調會越來越高。他說從那時到現在,他每天晚上都還是會聽見那些聲音。

“戰鬥的最後一天,他們看到一架飛機閃過攻勢,朝他們的船直奔而來。當時他人在艦橋上。炮兵沒有射中目標,飛機越來越近,每一秒都變得更大更清楚。最後,他們可以清楚看到駕駛艙與駕駛員的輪廓。飛機上射出的子彈橫掃整座甲板。接著,防空彈總算擊中目標,機槍也打中了機翼與機身。機尾斷裂,一切就像慢動作一樣,飛機解體成零件,最後只剩下一堆連接在螺旋槳上頭的小碎片,拖著火焰與黑煙,撞到甲板上頭。其他炮兵將炮管移向新目標時,有個家夥從艦橋正下方的炮塔中爬了出來。那是個年輕下士,由於他們都是從威靈頓來的,所以彼此認識。他對我爸揮手,面帶微笑地說:‘今天好熱。’然後就這麽從甲板上跳了下去,人就不見了。”

或許是光線之故,讓哈利突然覺得麥考梅看起來老了。

“今天好熱。”麥考梅重復。

“人性是一座遼闊無盡的陰暗森林,長官。”

麥考梅點頭。“我聽過這說法,霍利,或許就是這樣吧。我想你跟安德魯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互相了解。有人建議我,說我們應該要調查他在這件案子裏扮演了什麽角色。霍利,你怎麽看?”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長官。”

麥考梅起身,開始在窗前踱步,哈利已經習慣這套流程了。

“我當了一輩子的警察,霍利,但每次我看著身邊的同事,還是不懂他們為什麽要幹這行,又為什麽要幫別人打他們的仗。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誰願意為了伸張正義,就經歷這麽多別人身上的苦痛?他們全是笨蛋,霍利。我們也是。但我們樂於當個笨到無藥可救的人,相信自己可以成就什麽。

“我們有可能被槍打成蜂窩,哪天就這麽死掉時還會被人遺忘。但我們還是持續不斷地當個笨蛋,只因為相信有人需要我們。就算有一天,我們可以冷靜地看穿這些假象,也已經為時已晚。因為我們早已成為警察,人早就進了戰壕裏,沒有回頭路了。到時,我們只會想知道問題的症結點在哪兒,讓我們做出了錯誤決定。我們的余生注定要當個維護正義的人,也注定會失敗。但讓人欣慰的是,真相是一種相對的東西,是有彈性的。我們可以不斷扭曲它,直到可以放進我們的生命裏。至少有一部分是這樣吧。有時,只要能抓到一個壞人,就足以讓我們稍感安心了。但大家都知道,長久下來,這種消滅社會害蟲的行為並不健康。你會知道自己也受到了不好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