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電話線叫肆虐的狂風刮得忽上忽下,飛揚的塵土在車窗周圍回旋起伏;碧的心情也跟隨著這番律動,忽上忽下,回旋起伏。

“當然啦,我是應該登門拜訪不錯,”桑達爾在電話裏說道,“打電話交代如此重要的事情本來就有悖於我的原則。可是我又擔心,我的到來會讓孩子們以為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倘若這次意外只是暫時的話,讓孩子們擔驚受怕恐怕是不值得的。”

桑達爾老先生真是又可憐來又可愛。他是一個體貼入微的人,在透露消息之前,還不忘先問她是不是坐好了;等話說完,又連不叠地問道:“你沒暈過去吧,阿什比女士?”

她沒有感到目眩頭暈。只是久久地呆坐在原地,雙腿好不容易才重新積聚力量站了起來,然後徑自走入自己的房間,去找帕特裏克的照片。除了一張西蒙和帕特裏克十歲、埃莉諾九歲時在照相館拍的合影外,她一無所獲。畢竟,她向來不善保存照片。

她的嫂子諾拉倒十分熱衷於收集自己孩子們的照片,可是不喜歡用相冊,因為她覺得那玩意兒“既耗時又占地兒”。(諾拉從不浪費,好似冥冥中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一樣。)她把所有照片都保存在一個破破爛爛、圓圓鼓鼓的牛皮紙信封裏,封面上還寫著“O. H. M. S.”[1]的字樣。不論她去往何處,這信封總是不離身。自然,去歐洲度假時,她也帶著它,結果在肯特海岸空難中,這信封也隨之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幹脆上樓來到了那間破舊的育兒房裏,好像在那兒她能更貼近孩童時的帕特裏克似的,盡管她心裏也清楚,這裏已經沒有一絲一毫帕特裏克的痕跡了:西蒙把所有有關帕特裏克的東西都燒了個一幹二凈,這也是唯一讓她覺得,西蒙對帕特裏克的死耿耿於懷的地方。當年帕特裏克的死訊一到,西蒙就離家去了學校,等他回來過暑假的時候,表現得還算正常——當然啦,在那種情況下,姑且把不提帕特裏克其人其事算作正常吧。後來有一天,碧來到一處孩子們扮演“北美印第安人”的篝火地點,偶然在一處灌木林裏看到西蒙在燒火,火焰中滿是帕特裏克的玩具和其他物品。她記得,就連練習冊也被喂進了熊熊的烈火之中。遭此命運的還有書籍、兒童畫以及掛在帕特裏克床頭那只傻乎乎的玩具馬——西蒙把它們都給燒了個幹凈。

瞅見碧時,西蒙一臉怒氣沖沖。他在碧和篝火間遊走不停,有如困獸,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他終於開口,幾乎是叫喊著說道:“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它們了!”

她無奈地回答:“我理解,西蒙。”然後走開了。

所以那間房裏不會再有任何帕特裏克的痕跡了;實際上,那兒也找不見其他孩子的痕跡。年幼的碧自己也曾住過這裏,當時房間簡陋不堪,與世隔絕,大部分家具都來自於其他房間裏的淘汰物件。房間地上鋪了一個帶圖案的油皮毯子,還有一方碎呢地毯,房裏擺著一張奇形怪狀的柳條椅,一個晾衣架,一張松木桌,上頭紅色的棱紋桌布已是邊角磨損、墨跡斑斑;洋薔薇色的墻紙上張貼著各式彩色的印刷版畫以及名家畫作的贗品,還掛著一個布谷鳥自鳴鐘。諾拉後來又清整了一遍房間,她先是把墻面刷成了淺藍色和白色,然後貼了一張帶有童話人物的壁紙,甚至有一個室內裝潢雜志的插圖就是在這裏取的景。只有那個布谷鳥自鳴鐘還留存了下來。

孩子們在那裏度過了快樂的時光。現在,那兒已是空空如也,整齊劃一,看起來就如同家具店的櫥窗一樣。

她只得折返到自己的房間,心中迷惘而郁悶,往小包裏拾掇了幾件上午要用到的東西。明天,她必須去一趟城裏,直面阿什比家族歷史上的又一次危機。

她曾問道:“您打從心裏相信他會是帕特裏克嗎?”

可桑達爾先生也不能給她一個準信。

“他倒不像是在偽裝,”他字斟句酌地說道,“可如果他不是帕特裏克,又是何方神聖呢?阿什比家族的人長得都異常相像。何況他這一代也沒有其他的男娃了啊。”

“可帕特裏克怎麽著都會寫信吧?”她辯駁道。

這一點她反復思量過。帕特裏克是不會讓她在這些年裏一直沉淪在痛苦和懷疑之中的。帕特裏克一定會寫信回來。所以這個人不可能是他。

可是,假如他不是帕特裏克,又會是誰呢?

這個問題一直在她腦海裏忽上忽下,回旋起伏,不可斷絕。

“對此,你最有發言權,”桑達爾先生說道,“在那些還在世的家人裏,你才是最了解那個孩子的人。”

“還有西蒙。”她回答說。

“可西蒙那時畢竟還是個孩子,孩子多忘事,不是嗎?而你當時已經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