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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姆斯警長再次出現時,已是午餐過後,他手捧著兩本厚重的書冊氣喘籲籲地走進來。

“你應該直接放在門房那裏,”格蘭特說,“我又沒叫你滿頭大汗地爬上來拿給我。”

“我得上來一趟跟你說說情況。我沒空跑更多的書店,只去了一家,不過是街上最大的那家書店。他們說這本是他們現有最好的英格蘭史,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比這更好的了。”

他放下一本外觀嚴肅的灰綠色大部頭,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關於理查三世沒有專門的歷史記錄。我是說,書裏沒有他的生平。不過他們把這本給了我。”這是本色彩鮮艷的書,封皮印著盾形紋章,書名叫《瑞比的玫瑰》。

“這是什麽書?”

“看起來她是理查的母親,我指的是玫瑰。我不能耽誤了:五分鐘內必須得趕回蘇格蘭場,遲到的話頭兒會活剝了我的皮。抱歉我沒有找到更好的。回頭經過書店時我會再進去找找看,如果還不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格蘭特對他表示了謝意。

威廉姆斯匆匆忙忙地走了,伴隨著他離去的腳步聲,格蘭特開始翻閱起這本“最好的英格蘭史”。

然而,這不過是一本所謂的“憲政”史,內容編纂嚴謹,並配以具有啟發意義的插圖。《勒特雷爾聖詩集》中的圖案裝點著十四世紀的畜牧發展史,一張當代的倫敦地圖橫跨在倫敦大火中間。書裏偶爾才提到國王和王後。坦納的《憲政史》只關心社會進步和政治演變,關心黑死病、印刷術的發明、火藥的使用和行業協會的形成等。但書裏處處可以看到,坦納(1)在提到國王或王室成員時不得不將各種可怕的聯系強加進去。其中一種就關系到印刷術的發明。

一個名叫卡克斯頓的人原本在肯特郡維爾德地區的布店當學徒,這人後來當上了倫敦市長。當時他身上帶著主人留給他的二十馬克前往布魯日。這時,在秋雨綿綿的低地國家,兩個來自英格蘭的年輕難民正遊蕩在這些低地海岸的淺水中,正是那位來自肯特郡維爾德地區的成功商人拉了他們一把。這兩個難民就是愛德華四世和他的弟弟理查。後來風水輪流轉,愛德華回去統治英格蘭,卡克斯頓也一同前往,英格蘭的第一本出版物由愛德華四世的妹夫執筆,為他而寫。

格蘭特翻著這些書頁,並驚奇地發現,沒有人物描寫的歷史書是多麽枯燥乏味。正如報紙的讀者很久以前所發現的那樣,人類的不幸不再是個人的不幸。一個人可能因驚駭而感到脊背發涼,但內心卻絲毫不為所動。上千人死於洪災不過是一則新聞,某個獨生子溺死在池塘裏不過是一個悲劇。所以坦納先生對英國種族進步的描述值得稱贊,卻平淡乏味。不過,作者在進行敘述時不可避免地會摻入個人的東西。比如帕斯頓信劄的摘錄部分。帕斯頓家族有個習慣,就是把零零碎碎的史實當作三明治中間的那層色拉油,將諸如克萊門特在劍橋過得如何之類的問題也夾入三明治中間。要不就是描述那兩個約克小男孩喬治(2)和理查在帕斯頓家族的倫敦宅邸寄住時微不足道的家庭瑣事,而且他們的哥哥愛德華每天都會去看望他們。

確實,格蘭特心想,他把書往床單上放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熟視無睹的天花板,在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人能夠像愛德華四世和他的弟弟理查那樣,從平民生活中走出來並登上王位。或者只有後面的查理二世能夠做到吧。不過,即便身處窮困潦倒、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他仍然是國王的兒子,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住在帕斯頓宅邸的兩個小男孩不過是約克家族的幼子。在帕斯頓家族寫下的信劄裏,他們無家可歸,甚至可能毫無前途,即便情況扭轉,他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地位。格蘭特重新拿起亞馬孫的歷史書,想看看愛德華當時在倫敦都做了什麽,結果發現他在招兵買馬。“倫敦人一直偏向約克派,人們紛紛熱情滿懷地投入年輕的愛德華麾下。”那本歷史書是這麽寫的。

愛德華當時十八歲,年輕有為,作為國民偶像,他正朝著第一次勝利邁進,而這樣的愛德華,竟然能抽空每天去看望他年幼的弟弟。

格蘭特在想,難道理查對他哥哥的一片忠心就是在這個時候形成的?

終其一生堅定不移地忠誠於兄長,對此這本歷史書不僅沒有否定,還對之進行了描述,以突出道德教育意義:“理查一直忠誠地陪伴著他的哥哥,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歷經滄海桑田,直到他哥哥臨終前的那一刻。但問鼎王位對他來說是個莫大的誘惑。”或者,歷史讀本的敘述更為簡短:“他一直是愛德華的好弟弟,但是,眼見有機會成為國王時,貪婪使他硬了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