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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天之後,瑪塔再次來看格蘭特時,並沒有帶編織針和毛線。午飯後,她興沖沖地走進病房,看起來非常匆忙。她頭上隨意地斜戴著一頂哥薩克帽,這番打扮應該讓她在鏡子面前花了好幾分鐘。

“我不能久待,親愛的,我這正準備去趟劇院。今天下午有場演出,老天保佑。全是些托盤和低能兒。雖然台詞對我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可言,可還是得登上討厭的舞台。我不認為這場戲什麽時候會被停演。就像紐約的那些個戲劇一樣,十年才換一出,而不是每年都上新戲。想想都覺得恐怖。我根本沒法集中精力把戲演好。傑弗裏昨晚第二幕演到一半時停在那裏說演不下去了,他的眼珠子幾乎都要迸出來,我當時還以為他中風了呢。他過後跟我說,他演到一半時才發現,他根本想不起來從出場開始他都做了些什麽。”

“你的意思是說,短暫性失憶?”

“不,哦,不是。他只是變得跟機器人一樣。嘴裏念著台詞,手上做著動作,心思卻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如果所有的傳聞全都是事實,那麽演員也沒什麽特別擔心的事情了。”

“哦,不誇張地說,沒有。約翰尼·加森可以告訴你,他伏在某人膝蓋上號啕大哭時衛生紙滿屋子扔一地,但演出時卻完全是兩回事了,他在戲裏有一半時間處在‘心猿意馬’狀態。傑弗裏把他兒子從家裏趕出去,跟情人吵架,一邊還指責妻子與他最好的朋友有曖昧關系,而演這一切時他自己卻渾然不知,你知道嗎?”

“他心裏都想些什麽?”

“他說他決定把公園巷的那套公寓出租給多莉·戴克,並在裏士滿買下第二套房子,拉蒂默之所以要賣那套房子,是因為他已經接到了州長任命書。傑弗裏心想,那套房子缺幾間盥洗室,他還認為樓上的那個小房間很不錯,墻上貼著十八世紀的中式壁紙。他們可以把那些漂亮的壁紙撕下來,用於裝飾樓下屋後的那個沉悶的小房間。那間小屋子全都是維多利亞風格的鑲板。他還檢查了排水道,尋思著自己有沒有足夠的錢把舊瓷磚全部換成新瓷磚,同時想象著廚房裏都有些什麽樣的廚具。他正決定鏟掉大門口的那些灌木,卻發現自己與我面對面地站在舞台上,台下有九百八十七名觀眾正看著他,嘴裏的台詞正念到一半。現在你知道他的眼珠子為什麽會迸出來了吧!我可以看得出來,我帶來的書你已經在試著哪怕拿一本出來讀了——如果護封起皺就表示書被翻過的話。”

“是的,那本介紹山脈的書。真是天賜之物,書裏的圖片我躺著看了好幾個小時。一座山能給人帶來開闊的視野,這方面無與倫比。”

“我覺得星星更好吧。”

“哦,不。星星只會襯出人的渺小,使人卑微得像個變形蟲(1)。星星奪去了人類的最後一抹尊嚴,將一個人的最後一絲自信抹殺掉。但是,用雪山來襯托人的大小卻很合適。我躺著看珠穆朗瑪峰的照片時,心想謝天謝地,沒讓我去爬那些峭壁陡崖。醫院的病床真是個溫暖、舒適而又安全的避風港。小不點和亞馬孫都是人類文明的最高成就。”

“啊,瞧,我還有更多照片給你看。”

瑪塔將她帶過來的一個大四開的信封倒過來,一摞紙散落到格蘭特的胸前。

“這些是什麽?”

“面孔,”瑪塔愉快地回答,“我為你找來好多張面孔。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畫像,各種各樣的類型、背景和尺寸,應有盡有。”

他從面前挑出一張看了起來。那是一幅十五世紀的雕刻畫像。一個女人。

“這個人是誰?”

“盧克雷齊婭·波吉亞(2)。她很引人注目,不是嗎?”

“或許吧。不過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她的身世可能另有隱情?”

“哦,是的。她到底是被她哥哥利用了,還是與他串通一氣,這個誰也說不準。”

他扔下盧克雷齊婭的畫像,拿起第二張紙,這張畫的是一個小男孩,他身上穿著十八世紀後期的服裝,在他下面依稀可以看到印著幾個字:路易十七。

“這裏有一個美麗的謎團等著你去破解了。”瑪塔說,“這位是法國王子,他究竟是成功逃脫,還是死於囚室?”

“這些東西你是從哪裏弄到的?”

“我把詹姆斯從他那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的小陋室裏約出來,讓他帶我去了一趟印刷店。我知道他對這類東西很了解,我相信他在那個博物館是不會找到令他感興趣的東西的。”

瑪塔就是這樣,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公務員恰好因為是名劇作家和肖像畫方面的專家,就應該為了討她歡心而心甘情願地拋下工作去印刷店裏轉悠。

格蘭特找到一張伊麗莎白時代的肖像照片。那是一個身穿天鵝絨上衣、渾身珠光寶氣的男人。他將照片翻轉過去,想看看這個人是誰,結果發現是萊斯特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