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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馬路盡頭,又撞上一大片黑色和檸檬黃,隨即意識到酒館裝飾色調的由來。一塊印著梅爾羅斯橄欖球俱樂部的招牌上出現同樣的黃玫瑰。斯特萊克停住腳步,雙手插兜,目光越過一段矮墻,望向樹叢間平整的鮮綠色草坪。黃色的橄欖球門柱在陽光下閃著光,右側是看台,遠處則是柔緩起伏的群山。這個球場和所有信仰之地一樣,得到悉心照料。對於這麽一個小鎮而言,這裏設備齊全得令人驚嘆。

斯特萊克望著那片天鵝絨般柔軟的草坪,想起惠特克在公寓一角抽著大麻,散發出臭氣,萊達躺在他身邊,張著嘴聽他講艱苦的過去,把他的話照單全收。斯特萊克現在回想起來,萊達對他編的那些故事,渴求得像只雛鳥。在萊達眼裏,惠特克上的仿佛不是戈登斯敦學校,而是惡魔島:她這位瘦削的詩人竟然被迫暴露在蘇格蘭嚴苛的寒冬中,飽受毆打碰撞,在雨裏泥裏摸爬滾打。這實在太沒道理了。

“怎麽會是橄欖球呢,親愛的。哦,可憐的寶貝……你怎麽能去打橄欖球呢!”

十七歲的斯特萊克對著作業本無聲大笑(他剛才在拳擊俱樂部,嘴唇被打腫了)。惠特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用可憎的偽倫敦口音喊道:

“你他媽笑什麽呢,豬腦袋?”

惠特克忍受不了被別人嘲笑。他極度需要受人追捧;如果無人奉承,他就用恐懼和憎惡證明自己的地位。而一個人嘲笑他,表明此人認為自己地位比他高。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你要是能去,可他媽會高興壞了,是不是啊,笨小子?以為自己已經是他媽的軍官了,和那幫打球的畜生一個德行。叫他那有錢的老爸送他去他媽的戈登斯敦啊!”惠特克沖萊達大吼。

“冷靜,親愛的!”她說,然後以蠻橫的語氣說,“坐下,科莫!”

斯特萊克已經站起來擺好架勢,準備痛揍惠特克一拳。那是他最接近出手的一次,但他母親及時跌撞著擋在他們中間,戴著戒指的瘦削雙手分別抵在兩人喘著粗氣的胸膛上。

斯特萊克眨了眨眼,找回焦距,燦爛陽光下的球場看上去單純而充滿激情,路邊傳來樹葉、草坪和橡膠被曬熱後發出的氣味。他慢慢轉過身,走向船舶酒館,非常想喝一杯,但潛意識不肯罷休,好像故意與他作對。

那片平整的橄欖球場引出另一段回憶:黑發黑眼的諾爾·布羅克班克,攥著破碎的啤酒瓶向他猛沖過來。布羅克班克體型龐大,強壯又敏捷:他是橄欖球側衛。斯特萊克記得自己擡拳從啤酒瓶旁邊掠過,在玻璃擊中自己的脖子前,狠狠打中對方——

布羅克班克被診斷為顱底骨折。耳朵也出了血。大腦受損。

“操,操,操。”斯特萊克和著自己步伐的節奏,低聲喃喃。

萊恩,你來就是為了這個,萊恩。

船舶酒館的門上掛著一艘金屬帆船,船上豎著亮黃色的船帆。斯特萊克從船下走進去,門邊的招牌上寫著:梅爾羅斯唯一的酒吧。

這地方讓他立刻平靜許多:暖色系的室內裝潢,閃亮的玻璃和黃銅;棕色、紅色和綠色混雜的褪色地毯;桃粉色墻面,裸露的石塊。到處都有東西表明梅爾羅斯人民對體育的狂熱:寫著賽事日程的黑板,好幾個巨大的等離子屏幕,連小便池上(斯特萊克已經憋了好幾個小時)都有掛墻電視,以免某次精彩的達陣不幸發生在膀胱再也無法忍受的那一瞬間。

他還要開著哈德亞克的車回愛丁堡,便只買了半品脫約翰·史密斯啤酒。他在面對吧台的皮沙發上坐下來,瀏覽塑封菜單,希望瑪格麗特·布尼安能夠守時。他餓了。

沒過五分鐘,她就到了。斯特萊克已經不太記得她女兒的長相,以前也從來沒見過她,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她:她還沒進門,就僵在原地,盯著他,表情既焦慮又期待。

斯特萊克站起來。她跌撞兩步,走到斯特萊克面前,雙手緊抓著黑色大提包的肩帶。

“真的是你。”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班楊太太年近六十,個頭矮小,模樣嬌弱。她戴著金屬框眼鏡,淡金色頭發燙成細卷,滿臉緊張。

斯特萊克伸出大手和她握手。她的手又小又冷,微微顫抖。

“她爸爸今天在霍伊克,沒法過來。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讓我告訴你,我們永遠不會忘了你對羅娜的大恩大德。”她一口氣說完,挨著斯特萊克在沙發上坐下,繼續用混合著驚嘆和緊張的目光望著斯特萊克。“我們從來沒忘記過。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你的消息。很抱歉聽到那條腿的事。是你救了羅娜!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