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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老朋友一旦走神,就會毫無預兆地掛電話。

“還有啊?”尚克爾說,聲音從遠變近。他確實像斯特萊克想象的那樣,以為對話結束,把手機拿開了。

“嗯,”斯特萊克說,“挖掘工馬利。”

電話裏的沉默充分證明,正如斯特萊克從來沒忘記過尚克爾是什麽人,尚克爾也同樣沒忘記過斯特萊克是什麽人。

“尚克爾,我現在說的話僅限你我之間,和其他人無關。你沒跟馬利聊過我的事吧?”

尚克爾沉默片刻,用最危險的語氣說:

“我他媽為什麽要跟他聊你?”

“我就是問問。下次見面再跟你解釋。”

危險的沉默還在繼續。

“尚克爾,我出賣過你嗎?”斯特萊克問道。

這次的沉默較短。然後尚克爾用斯特萊克所認為的普通語氣說:

“嗯,好吧。惠特克,嗯?我問問看,本森。”

電話掛了。尚克爾從來不說再見。

斯特萊克嘆了口氣,又點了根煙。這一趟出來毫無意義。他打算抽完這根本森—赫奇牌香煙,就回去坐地鐵。

車站外面是一片混凝土廣場,周圍環繞著背對廣場的建築。巨大黑色子彈模樣的“小黃瓜”樓在遠處的地平線上發著光。二十年前,斯特萊克一家在白教堂站短暫居住時,那座大樓還不存在。

斯特萊克環顧四周,沒有感到任何懷念或歸屬感。他已經不記得這片混凝土和這些面目模糊的樓。車站在他的記憶裏也只是個模糊的畫面。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太過動蕩,對不同地點的記憶混在一起。他有時會想不起哪座破舊公寓旁是哪家街角小店,哪間非法占據的空屋隔壁又是哪家酒館。

他本想回去坐地鐵,但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走向整個倫敦唯一讓他躲了十七年的地方:他母親死去的公寓。那是萊達結束流浪住的最後一間空屋,富爾伯恩街上一座破舊的二層小樓,離車站步行不需一分鐘。他走著,回憶自動而來。當然,他以前走過這座跨越火車線的鐵橋,在他高中應考的那一年。他還記得這條路叫卡斯爾梅因街……他的一個同學當時好像也住在這裏,一個口齒不清的女生……

他走入富爾伯恩街的範圍,放慢速度,感到眼前重疊著兩個時間的景象。以前對這個地方的模糊記憶早因他太想忘記而曖昧不清,但仍然為眼前的現實街景增添了一層褪色的重影。旁邊的樓房和他記憶裏一樣破舊不堪,白色的石膏從門上片片脫落。商戶和店鋪則徹底換了模樣。他恍然覺得自己重返了某個夢境,只是布景換了。當然,倫敦的沒落街區裏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應時而生的商鋪脆弱不堪,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人們要麽離開,要麽死去。

他花了一兩分鐘尋找以前的公寓門,因為他已經忘了門牌號。他最後找著了,公寓隔壁是一家賣廉價服裝的小店,中式和西式都有。他記得那裏以前是家西印度超市。門口的黃銅信箱令他心頭湧上一陣奇特的回憶。只要有人從大門進出,那信箱就會哢哢大響。

該死,該死,該死……

他用煙屁股點了根煙,快步走回白教堂路。路兩邊盡是小攤:廉價服飾,成山的庸俗塑料制品。他加快腳步,但並不知道要去哪兒,經過的一些地方又引出更多的回憶:那間台球廳十七年前就在了……鑄鐘廠也是……記憶升起來,狠狠啃噬著他。他仿佛不小心踩到一窩熟睡中的蛇……

他母親年近四十時,開始把目標轉向更年輕的男人,而惠特克是她所有男人中最年輕的一個:惠特克跟她上床時,只有二十一歲。她第一次帶惠特克回家時,兒子已經十六歲。惠特克那時已經很有流浪氣質,金褐色的眼睛很迷人,但眼距很寬,眼圈濃重。臟臟的黑色辮子直垂到肩頭,總是穿同一件T恤和牛仔褲,身上散發出陣陣臭氣。

斯特萊克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白教堂路上,腦海裏隨著腳步的節奏,不停閃過同一句話:

就藏在眼皮底下,就藏在眼皮底下。

別人當然會認為是他鉆進了牛角尖,戴著有色眼鏡,不肯釋懷。他們會說,他一看見箱子裏的人腿就想到惠特克,是因為他無法原諒惠特克殺死自己的母親後被無罪釋放。斯特萊克就算解釋他懷疑惠特克的原因,他們也只會哈哈大笑,說惠特克是出了名地熱愛變態和虐待行為,這麽張揚的變態不可能砍掉女人的腿。所有人都認為惡魔會隱藏起自己對暴力和征服的危險嗜好——斯特萊克明白這種想法有多麽根深蒂固。如果惡魔將嗜好像手鐲一樣掛在光天化日之下,輕信於人的普羅大眾就會哈哈大笑,說那只是故作姿態,甚至會覺得此人有種奇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