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莉—1946 第八章

第二天下午,勞拉吃完午餐時,電話響了。

“勞拉嗎?是我,雪莉。”

“雪莉?怎麽了?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勞拉,亨利住院了,他患了脊髓灰質炎。”

“就像查爾斯一樣,”勞拉飛快地回想過去那些年,“就像查爾斯一樣……”

當年太小,不甚了解的悲劇,此刻突然有了新的意義。

雪莉焦切的聲音,跟當年心急的母親一模一樣。

查爾斯死了,亨利會死嗎?她琢磨著:亨利會不會死?

“小兒麻痹跟脊髓灰質炎是一樣的疾病嗎?”她不解地問鮑多克。

“只是較新的名稱罷了。怎麽了?”

“亨利得了脊髓灰質炎。”

“可憐的家夥,你在猜他能不能熬過去,是嗎?”

“是的。”

“你希望他熬不過去?”

“是啊,是啊,您把我說成跟怪獸一樣了。”

“別否認,小勞拉,你心裏是這麽想的。”

“人確實會有可怕的想法,”勞拉說,“但我真的不會希望有人死掉。”

鮑多克沉思著說道:“我想你現在應該不會了——”

“什麽叫現在應該不會?噢,您是指以前‘穿紫朱衣服的女人’那件事嗎?”勞拉憶及過往,忍不住微笑起來。“我來找您是想跟您說,我大概暫時無法天天來看您了,我要搭下午的火車去倫敦陪雪莉。”

“她希望你去嗎?”

“她當然希望我去,”勞拉生氣地說,“亨利住院,她一個人需要人陪。”

“也許吧……是的,也許是。非常正確。反正我這老頭子不礙事。”

行動不便的鮑多克喜歡誇大自憐來逗人。

“親愛的,我真的很抱歉,可是……”

“可是雪莉優先,好啦好啦……我老幾呀?不過是個半瞎半聾、煩人的八十歲老頭……”

“鮑弟……”

鮑多克突然咧嘴一笑,擠擠眼說:“勞拉,你的心腸也太軟了,任何自憐的人都不值得你同情。自憐其實是一種尋常狀態。”

“幸好我沒賣掉房子,對吧?”勞拉說。

三個月過去了,亨利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但並沒死。

“要不是他在出現征兆後還堅持出門打球,就不會那麽嚴重了,因為……”

“情況很糟嗎?”

“幾乎可以確定他會終生跛足了。”

“可憐的家夥。”

“當然了,他們還沒告訴他,我想也許還有機會……或許他們只是說來安慰雪莉而已。反正就像我剛才說的,幸好房子沒賣掉。真奇怪,我老覺得不該賣它,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太可笑了,房子對我來說太大,而且雪莉膝下無子,他們絕不會想住到鄉下,加上我很想去米契斯特的兒童之家工作。結果房子沒賣成,我可以撤回銷售,等亨利出院後,雪莉就能帶他回來住了,不過那是幾個月後的事了。”

“雪莉覺得這安排好嗎?”

勞拉皺著眉。

“不,她有些很不情願的理由,我想我知道原因。”

勞拉很快地看了鮑多克一眼。

“我也知道,雪莉不想跟我說的事,或許都告訴你了。她自己的錢都用光了,是嗎?”

“她沒跟我說,”鮑多克表示,“但我想她應該沒錢了。”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亨利也早就口袋空空了。”

“我從他們的朋友和其他人那兒聽到很多傳聞,”勞拉表示,“兩人的婚姻問題重重,亨利花光雪莉的錢、忽略她,而且外遇不斷,即使現在病成這樣,我還是很難原諒他。他怎能那樣對待雪莉?雪莉本來可以很幸福的,她那麽開朗活潑,又信賴別人。”勞拉站起來焦躁地踱步,努力平抑自己的聲音說:“我為什麽要讓她嫁給亨利?我本來可以阻止,或至少拖延一下,讓雪莉有時間看清他的為人。可是她卻急著嫁他。我只是希望能讓她完成心願。”

“別再說了,勞拉。”

“更糟的是,我想展現自己沒有占有欲,為了證實這一點,卻讓雪莉痛苦一輩子。”

“勞拉,我跟你說過,你想太多了。”

“我看不得雪莉受苦!我想你大概不在乎吧。”

“雪莉,雪莉!我擔心的人是你,勞拉——向來是。從你小時候板著一張法官臉、騎著小腳踏車在花園裏亂繞時就是了。你很能吃苦,韌性強又不自憐,你從來不會為自己想。”

“我有什麽要緊?得脊髓灰質炎的人又不是我丈夫!”

“看你擔心的那股勁兒就很像!你知道我希望你怎樣嗎,勞拉?我希望你每天開開心心,有個丈夫,生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從我認識你,你就一直是個憂郁的孩子,你若想過正常日子,就得做點別的,別把世間的悲苦攬到自己肩上——這事咱們的耶穌已經做了。你不能替別人過日子,即使親如雪莉也不能。幫助她,對的;但別那麽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