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數器少年

斑馬線有幾條,你數過嗎?

站在馬路這邊,以對面為終點,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日陽光照得泛光、有點厚度的斑馬線,一邊低頭數著,一邊向前移動,就像惟恐踩空“白橋”掉進黑色柏油深淵一般。17條,毫無疑問的素數。他說,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數字根本沒辦法將它整除。這是沒有朋友、代表孤獨的好數字。

數斑馬線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會打開腦子裏的“計算器”開始計數。天上遊蕩的雲彩,鉆雲而過的小鳥,小鳥停歇的電線,電線橫穿池袋西一番街進駐商住兩用大樓所有的汙穢窗子。如果不把萬事萬物變成數字,那小子是不會安心的。

為了弄清楚自己是誰,一天到晚地計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數。他說,他只能算是個計數器,不是人類,不是那種不正確、不可靠的“類比式人類”。

我和他相識於西口公園,據說我是他在那個月遇見的第22個人,那天也是他來到這個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確、不可靠的類比式人類?不過,純粹以一台計數器的方式來生活,恐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襲來的時候,那小子出現在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上。11月末的天氣,冷風撞擊著已經嘗到凍之滋味的身體,石板間的縫道裏堆積著飄落下來的白霜,在“嗒嗒嗒”計數器聲音的伴隨下,走來了那個小鬼。那是用以計算行人流量的銀色計數器的聲音。

一米四零的個頭,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計也就60斤上下。按說這會兒他應該坐在某家小學的課堂上著數學課才對,可是他中午就來了,一個人坐在粗粗的不銹鋼管長椅上。錯,確切地說那小子不是“坐”著,因為他總是挪來動去,要麽倚靠,要麽橫跨,要麽從底下鉆進鉆出,要麽攀爬,要麽躺臥,反正不老老實實地待著。一邊手按計數器嘀嘀答答數著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離西口公園僅有幾分鐘的路程,以至於觀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課。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行為舉止有些怪異的人本來就多有幾分好奇心(說不定這恰恰說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帶有羽毛的風衣,牛仔褲配一雙高幫籃球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腦袋上罩著一頂運動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蓋處還戴著護具,但這卻是那小子長久不變的裝扮。

一天下午,我來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面對眼前那些無視於他,疾步走過寒冷池袋街頭的行人們,他手拿計數器默默將他們分成男女兩組,左手這邊為女,右手那邊為男,猛烈地按動,計算著。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認真的側面臉頰,安全帽的帶子松懈地耷拉在下巴旁邊悠來蕩去。

丹鳳眼,大大的;圓鼻子,小小的;宛如花瓣的豐滿嘴唇。看他那堅決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這笑不為任何人綻開,也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毀滅。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臉猶如在杳無人煙的森林深處,映襯出的湛藍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觸動了,十歲的小家夥就有如此的笑臉,我怎能放任這樣的他不管呢!就這樣,我心甘情願地邁進了小鬼頭的煩亂生活裏。

錯誤1。

那是個雨天,我和計數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觸。

自從迎來了12月,人們便把池袋街頭的熱鬧氣息推向了高潮,為了聖誕節的到來,商家的促銷戰愈加激烈,同時也給某些情侶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借口。街道上流露出“可愛就是我”神情的宣傳海報隨處可見,店家恨不得把整個店都賣出去。看來,與其說國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欲和可愛之上的,不如說是建立在長長一串消費數字上更為恰當。

熱鬧的街頭,灰蒙蒙的天,給人一種處在低矮房間的感覺,天花板是壓抑的灰色,叫人備感憋悶,可卻有種異樣的舒適感覺。我將傘柄的彎鉤掛在垮褲的後口袋,貓著腰往家裏走,就怕稍不注意腦袋磕到“房頂”。

剛離開東武百貨走進西口公園的時候,雪雨摻雜蜂擁而至,周圍的高樓瞬間如同罩上了一層白紗。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動起來,就像敲打著的鼓皮。在公園裏消遣的人們呼啦一下全都鉆到了各處的屋檐下。

那小家夥手更快地動著,屁股依然沒有離開那把長椅,有種把該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說的念頭。我來到他跟前,拿出雨傘遞過去說:

“給你這個。”

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不說話,只是仰頭看著我,很吃驚的樣子。不過他的手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來,還在嗒嗒嗒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