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3頁)

克勞站在店門口,無心工作。他那雙灰色的大眼睛裏飽含著熱淚。肮臟、寒冷的街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墓地;街燈像屍火一樣在眼前閃爍著。街上的喧囂聲在他聽來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無法看見在寒冷而陰郁的夜幕下穿梭的行人們,只能看見一幕可怕的景象在眼前時隱時現。

丹齊爾站在他的身邊默默地抽著煙。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恐懼的寒意。那個可怕的格羅德曼!當劊子手的繩索在莫特萊克的身上越系越緊的時候,他覺得囚犯的鎖鏈也將他越纏越緊。不過應該還有一絲希望,盡管和街對面煤氣燈閃爍的黃色光芒一樣微弱。格羅德曼在下午稍晚些時候得到了一次和犯人見面的機會,離別是痛苦的,但有權采訪退休偵探的晚報記者卻依然在報紙上打出了這樣的標題:

格羅德曼依然信心十足

數以千計的人們把目光聚焦於偉大偵探的身上,不願熄滅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花。丹齊爾買來了報紙,細細地研讀,但除了看到不屈不撓的格羅德曼正在痛苦地希冀奇跡出現以外,並沒有什麽新鮮的內容。丹齊爾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他在考慮逃跑的事。

“彼得,”他終於開口了,“恐怕一切都結束了。”

克勞痛心地點了點頭。“結束了!”他重復了一遍,“一想到他會死——我就覺得一切都結束了。”

他絕望地看著冬季蒼茫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遮住了星光。“可憐的年輕人啊!今夜你還是個思維活躍的偉人,明夜你卻要化作塵土,像我手中的皮革一樣毫無知覺!沒有什麽能彌補殺害這樣一個年輕而強壯的生命所造成的損失!為什麽要懲罰這樣一個日夜為擁護他的民眾受苦受累的人!公義何在?公義何在呀?”他瘋狂地叫喊著。他那雙濕潤的眼睛再一次失神地望向天空,像是要見證一個聖徒的靈魂從那裏升入天堂一樣。

“照你這麽說,阿瑟·康斯坦特的公義又在哪兒呢?要知道他同樣也是無辜的啊!”丹齊爾說,“彼得,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想當然地認為湯姆被人錯怪了。那個雙手粗糙的工人領袖,說到底只是個沒有修養、沒有美感的人。你不能指望他不會犯下如此粗鄙的罪行。人類必須仰仗於其他的領導者——比如說預言家或詩人。”

“坎特科特,如果你再說湯姆是有罪的,我會馬上把你掀翻在地。”矮個子修鞋匠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一樣怒視著他的高個子朋友。接著他補充道,“請原諒,坎特科特,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管怎麽樣,我一點證據都沒有。法官是個誠實的人,他有我所沒有的天賦。但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湯姆。如果湯姆是有罪的,我同樣全心全意地相信人民的判決。那些壞人注定會覆滅,即使有緩刑的機會,他們也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望著眼前灰蒙蒙的街道。天已經很暗了,但在街燈和商店櫥窗裏煤油燈的照耀下,沉悶的街道還是露出了肮臟而熟悉的輪廓。漫長而又寒冷的人行道,街道兩邊醜陋的建築,單調而無休止的人流,組成了千年不變的乏味景象。

修鞋匠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如此渺小,這樣的想法像冷風一樣刺痛了他。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看到了億萬個幾乎與他一樣的人生。他們的生命就像在黑漆漆的海上漂浮的泡沫一樣,不斷膨脹,漸次破滅,沒有人注意,更沒有人關心。

一個報童從街道上走過,他叫嚷著:“弓區的兇手準備受刑!”

修鞋匠猛地打了個寒戰,視線徘徊在報童的身後,眼裏再次充滿了傷心的淚水。

“人民的判決,”他傷心地默念道,“我相信人民的判決,沒什麽可說的了。”

“彼得,進來喝茶,這樣下去會感冒的。”克勞夫人說。

丹齊爾轉身進屋喝茶,彼得跟在了後面。

與此同時,在內政大臣家門口聚集的人群越來越龐大,每個人都希望能第一個聽到緩刑的消息。

屋外有一道警察布置的封鎖線,因而這裏並沒有發生暴動的危險。不過,不斷從人群中傳出怒吼和叫囂聲。一次甚至有一排石子從人群中擲出,齊齊地砸向窗戶。報童們忙著叫賣著號外,記者們則緊握著傳神的筆在人群中擠進擠出,準備一有“特緩”的消息就馬上奔向最近的電報局。送電報的男孩則不斷地給不幸的內政大臣送去來自全國各地的恐嚇、請願書和規勸。大臣在最後一次思索汗牛充棟的證據以及閱讀大量來自“民間陪審團”寄來的希望澄清事實的信件時,努力地讓自己紊亂的思緒平穩下來。早報上格羅德曼的信件給他非常大的震動,在他的科學分析下,用來定罪的間接證據鏈看上去像是彩色的紙板堆砌出來的。接著,可憐的大臣又拿出了法官的判決,這條證據鏈又好像成了板上釘釘的鐵證。在他的耳際,門外如潮的人聲仿佛和遠方大海中洶湧的波濤聲匯集在一起。那些下等人的叫罵越是尖利,他越是要小心地掌握生死的尺度。下班時間過了以後,聚在門外的人越來越多。已經站在死神門口的莫特萊克被許多人所共同愛戴,一種瘋狂的反叛情緒在眾人的胸口湧動。天色漸黑,寒氣刺骨,絞刑架的陰影也仿佛越來越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