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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醒來時已過中午。

感到輕微頭痛,倦怠感布滿全身各個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殘留體內。

前天,稀譚舍文藝部的寺內前來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決定發行的那天起已過了將近二十天了,這段時間內我也曾參加過幾次商討細節的宴席,不過寺內親自上門訪問倒是頭一遭。

當初,我完全沒打算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任何添筆潤飾或修正,所以對於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聽尊便的不負責任態度來應付。

因為我覺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認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攝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個人在吸收攝取名為人生的養分後,生下來的殘渣--對我而言我的作品頂多就是這類東西罷了。所以我認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來的殘渣是非常無意義的。

所以我討厭添筆。

某次在與稀譚舍商討時,我吐露出上述心聲,寺內說:"老師,擰這麽說的意思不就認為讀者們欣賞的是您的排泄物,更進一步地說、評論家之類的人士便是對著您這些、這種臟東西品頭論足地發表高調了?您毫無顧及地放言實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極,可是嘛……該怎麽說……"

寺內話尾說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沒辦法,只好勉強辯解說:"哎呀,我也很感謝那些為我評論的書評家們啊。對、對了,這就跟給醫生檢查排便來診斷健康狀況的情形一樣。評論家們看了我的作品之後,對我提出缺乏營養、有血便、有寄生蟲之類的警告,我則根據這些警告,連忙正襟而聽,改正每天的生活態度。"

寺內聽了更是苦笑地說:"那麽我們這些讀者不就是對老師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動不已了?這樣形容起來可真妙。"

我聽到他這句話才總算慚愧地真正體認到我現在的立場。

我不只是撰寫作品而已,我已經將之發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寫,不管要當作排泄物還是臟汙皆無妨,但問題是我已經將這些作品販賣出去了,而且是賣給與自己非親非故的陌生大眾。

我已經不單單只是個專事表現的人,而是所謂的賣文者。如果剛剛的發言是真實的,那我便是對不特定多數的他人--讀者潑灑我的屎尿,並靠潑灑這些屎尿換來的些許金錢養家糊口。

我不由得臉紅起來,趕緊收回方才不當的發言,並告知寺內我願意改正預定收錄的那幾篇作品。寺內沒能看出我的內心轉變,滿臉訝異地答應了。

我想來很不擅長向人傳達這類細膩的想法。

寺內先給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雖說原本沒打算修改,結果一重看,不只發現有錯字,還有漏字,改個小地方整體的印象也會隨之變化,最後我還是仔仔細細地修正了好幾個部分。

重讀自己的作品,這十天來的工作仿佛是在反芻自己的過去般,令人陰郁不已。

我的文風本來就十分陰郁,就算是自己寫的,反復閱讀下來會讓精神狀態變得陰沉自然是不言而喻。進行修改原本是想對自己作品多盡一點責任,但重讀對我來說卻幾乎成了一種痛苦。

所以我決心徹底以工匠精神來面對。

或許是這個決心有了成果--因此沒引發憂郁症的老毛病,平安無事地完成工作。

來訪的寺內收下修改過的稿子,問我:"真的這樣就好嗎?這是老師的作品,請盡管修改至您滿意為止,不必在意時間問題。雖說公司有自己的考量,無法無時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視出版速度更勝於作品本身反而是種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本單行本,寺內特別費心著想。

但對我來說,若不給個期限恐怕會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覺得要是這工作繼續持續下去,恐怕憂郁症就真的會復發了,所以我先向寺內的體貼道謝,說:"這樣就好。"

雜志與單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將來肯定也還會校正好幾次,沒必要著急。可是,在看到寺內將稿子收入皮包時,內心卻又充滿難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後悔的不舍之類之情在心中回蕩,久久不去。

接著,我難得地在家中開了一桌酒席。

聽小泉女士說寺內愛好杯中物,所以細心的妻子特別設宴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