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節 父與子

牡鹿城。

鹿慶西端著裝有酒菜的盤子,邁著輕緩的步子走進通道,很快看見獨自坐在屋裏發呆的父親。

牡鹿部的軍事計劃失敗了。本該是長途奔襲,在牛族人領地內部攪個天翻地覆,然後帶著豐厚戰利品與大批俘虜勝利返回,現在卻變成了損兵折將,僥幸生還逃回來的人寥寥無幾。

六千大軍出征,只回來十二個人。

鹿慶西這段時間過得很累,倦意無時無刻都在向他展開攻擊。最大的問題是不敢睡覺,必須隨時等候來自父親的召喚。父王……哼!老家夥現在變得很神經質,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神經過敏,覺得四周潛伏著殺手,想要他的命。

生還者帶回了鹿慶東的死訊。

鹿慶西對此感到竊喜。他絲毫沒有泄密者的惴惴不安,繼承順位向前跨了一大步的狂熱刺激著大腦,沖淡了身體的疲憊,神經幾乎每時每刻都保持著亢奮狀態。他覺得自己活力無限,充滿了力量。就在兩小時前,他剛離開床鋪,留下幾個女人如爛泥般呼呼大睡。也許她們是裝模作樣故意討自己喜歡,但鹿慶西毫不在意——男人的價值只會在兩方面得到體現:一是女人,一是權力。

緩慢的腳步繼續往前。他必須在慢速狀態下保持平衡,否則裝在盤子裏的酒會潑灑出來。

這種珍貴之物不能浪費。

距離側坐不遠處的父親更近了,可以看到他花白的頭發,手背上蒼老如樹皮般皴皺的皮膚。

二哥鹿慶南畢竟是一位王子。牛族人對他還算客氣,沒餓著,也沒有用刑。信使來往於牛族與鹿族之間,父親與雷牛王很快談好了贖買價錢:以兩千匹棉布為代價,換回了心愛的兒子。

貨到放入,這是蠻族的規矩。

從邊境到牡鹿城還有一段距離,半夜在野外露宿,有人闖進鹿慶南的帳篷,趁他熟睡之際灌下大量麻醉藥,用刀子割走他的男性象征物。

殺人這種事情鹿慶西是不敢做的。二哥一向比自己在父王面前得寵,何況兩族贖買已經完成,那樣做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他很感激天浩,磐石寨的年輕頭領的確足智多謀,他教會自己在二哥的接送人員裏安排了幾個牛族密探。那些家夥動作敏捷,得手以後迅速離開。現場留下了一些證據,一看就知道是牛族人幹的。

一個去了勢的二哥,就像雄風不在的閹雞,永遠不可能在母雞面前揚起頭顱“喔喔”叫,只能瑟縮著身子躲在雞籠角落,慢慢養肥養壯,成為主人口中的美食。

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牛族身上。這是天浩的原話。

鹿慶西很感慨,老天爺真的很不公平,年輕的磐石寨頭領居然有著如此驚人的智慧。無論見識還是對事物的理解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老師,也就是牡鹿族的大巫師。這家夥手段靈活,如果不是親自與他打過交道,鹿慶西說什麽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生而知之,他們是上天的寵兒,渾身上下每一個角落都寫滿了“幸運”兩個字。

鹿慶東永遠不可能抓住那些逃跑的侍衛,永遠不可能盡起牡鹿大軍進攻雷牛部落。他沒有那個膽量,更沒有那個魄力。

父王與自己一樣,骨子裏有著對於牛族的恐懼烙印。這烙印來源於他的父親,也就是鹿慶西被奪去王位的爺爺。老牡鹿王是個雄心勃勃的人,曾經有過聯合虎族共同殲滅五千名牛族軍隊的輝煌戰績。他恪守傳統,固執的認為應該把牡鹿族現有邊界向北面推進,重新奪回幾百年前被牛族占領的區域。

牡鹿族王室保留著一張古老的地圖。從分界線上看,磐石寨、慶元寨、漳浦寨,甚至包括赤蹄城在內,北方廣闊的大片土地都屬於鹿族。王室內部甚至還有一種說法:牛族的慶元寨其實是老牡鹿王的出生地,他盼望著有一天能帶兵打回去,所以給兒子起了這個名字。

牛族人強悍兇猛。自從與虎族之間不再聯合,老牡鹿王再也沒有打贏過。

直到他被鹿慶元砍下頭顱,奪走王位。

現在是黃昏。

太陽正從天空中一點點縮減逗留時間,黑暗在屋檐、屋角、陰影等所有背光的位置緩緩聚集。它的面積越來越大,各種不同的影子也在地上拖得越來越長,慢慢匯聚起來,形成一大片吞沒光線,籠罩世界的黑色外衣。

鹿慶西在心底發出嘆息,同時還有那麽一點點惴惴不安的緊張。他把情緒控制的很好,神情有些淡淡的憂郁,端著盤子徑直走到父親面前。

“阿爹,吃點兒東西吧!”

一碗加了肉末的粟米粥,一盤炒青菜,一大塊切成片的烤肉。粥和青菜都是廚子剛剛做好,淡熱微涼。肉是今天中午烤好,鹿慶西沒什麽胃口,隨便吃了點兒就收走,現在回爐熱了一下切片端上……即便是一族之王也不能浪費,何況這還是從豕族那邊花了重金買來,有著肥厚油脂的豬肉。